鹧鸪点了杯茶,递到张月盈面前,建盏中茶汤乳白,气息芬芳。
张月盈信手拿了根竹签沾了些许抹茶粉,正要往茶汤上图画,“吱呀”的一声,有人推了门进来。她警惕地盯着门口,下一瞬便放松了心神。
何想蓉和冯思意联袂而来,熟门熟路地坐在了张月盈对面。
“你们来的倒是突然。”张月盈道。
何想蓉目光上下扫过张月盈,调笑道:“若不是来的突然,岂非碰不见阿盈你这个大忙人?这半个月,你除了给我们送了账本,竟没有半点音讯。”
冯思意在一旁帮腔:“阿盈如今和襄王殿下打得火热,哪里还记得我们这些旧友。听说阿盈不过出一趟门,襄王殿下下衙还特意绕路去接,满京城就没有不知道的。”
张月盈面上有些挂不住,反驳:“你们可没给我下帖子,再说了凝波会馆的账目你们可理完了?还有平乐县住和何夫人如今恨不得把满京城的适龄公子都扒拉一遍,找出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婿,我就不信你们还有那闲心。”
“不巧了,我还真有闲心。”何想蓉捏起了米裹胭脂球,咬下一口,露出里头的玫瑰花馅,“有个问题想请教阿盈,听说襄王殿下的毒已经解了,那方面……”
第85章 抱在一起那尼姑看起来怎么那么像威远……
“咳——咳——”
张月盈被何想蓉大胆的言论下了一跳,一口气呛在了喉咙里,咳得惊天动地,手里的竹签“啪”地跌落进建盏,将乳白的茶汤搅和得一团乱。
鹧鸪忙给张月盈顺气,对何想蓉道:“何大姑娘,我家姑娘虽与您自小关系便好,但您也不能问这种私密的问题。”
何想蓉倒了杯清水递给张月盈,诚恳赔罪道:“家里人都不肯跟我讲,我也是好奇,才想知道那么一点点儿。”
“想都别想。”张月盈哼了一声,舀了一勺茶粉,换了个新建盏调制茶汤。
禅房的屋顶上,百灵座于琉璃瓦上,神情警惕,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忽然,她眉眼一凛,反手一掌向后推出,抓住了齐铭的护腕。
“百灵姑娘,我奉殿下的令跟着王妃殿下,能否先放开?”齐铭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有些无奈。
百灵眼中警惕未消,上下扫了齐铭一圈,才慢慢松开了手。
手腕恢复自由,齐铭掀衣坐在百灵旁边的瓦楞上,毫不客气道:“我在此处歇歇脚,百灵姑娘想来是不介意的吧?”
百灵懒得理他,抱膝坐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齐铭偷偷瞟了人家姑娘一眼,心里腹诽,孤僻成这样的女子简直比块冰都冷。
“当——当——当——”
霎时,大慈寺西的佛塔的钟声响起,连续七下,急如风火,响彻长空。
乳白茶汤之上方重绘了一方菊花图,张月盈手中竹签停滞了一瞬,图案偏离了少许,瑕疵虽小但格外显眼。
“怎么了?”张月盈问。
大慈寺每两个时辰击三下钟,如今既不到时辰,更是敲了足足七次,这般情景分明是唯有极为紧急的情况时才会发生。
百灵从禅房打开的窗子跃了进来,动作轻盈,走到张月盈跟前,言简意赅道:“姑娘,有人在搜寺。”
“百灵姑娘,你这也说得太简略了。”齐铭紧随其后进入禅房,“禀王妃,是京兆府发现了在逃的要犯,正在抓人。”
好好的法会竟然混进来了逃犯,冯思意不算胆小,还是吓了一跳,“人犯往哪个方向去了?没朝这边来吧?”
齐铭回答:“尚且不知,但冯二姑娘不必担忧,平乐县主和冯大姑娘处均有武僧相护。”
张月盈眼底掀点点波澜,眉心蹙了蹙,她记得沈鸿影之前提醒过她不要往大慈寺西去,难道他早就清楚那里会发生何事?
恰在此时,一队衙役停在了禅房之外,青衣大袖圆领袍的官员躬身在外,隔门对张月盈道:“卑职京兆府录事韩天石,奉令巡查,望襄王妃殿下见谅。”
张月盈抿了口茶汤,淡定自若道:“既是公务,便请韩录事自便,只一点我这处多为女子,请录事的手下手脚轻些,更不要动手动脚。”
京兆府的衙役大多均是几代世职,虽有能力出众者,但总体而言仍是良莠不齐,有些衙役总爱借职务之便占些小便宜,这是张月盈所不能容忍的。
韩录事恭敬道:“那是自然。”
张月盈、何想蓉和冯思意坐于屋内照常品茗吃点,京兆府的衙役将禅房四周搜了一圈,朝韩录事摇了摇头。没有寻到人,韩录事向张月盈拱手揖礼:“叨扰王妃,然人犯尚未被缉拿,还请王妃多加小心。”
“韩录事辛苦,”张月盈道,“你也是奉殿下的命令行事。”
“那卑职便告辞,殿下和孟少尹还等着卑职复……”韩录事话说到一半猛地停住,诧异地看向张月盈。
张月盈印证了心里的猜测,自顾自地舀着冻露观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韩录事自去吧。”
韩录事刚带着京兆府的衙役离去,出门打探消息的杜鹃便回来了,她去的时间不算久,才走到院外的甬道就往回折返。
“姑娘,事情已经打听清楚了,原是有个京兆府的小吏在寺西面瞧见了人,报给了京兆府。还有……”杜鹃欲言又止,“京兆府刚刚发现有人死在了地藏王菩萨殿,死的人是许七姑娘。”
死人的地藏王菩萨殿张月盈不久前才去过,难怪杜鹃后怕。
冯思意与何想蓉关注的重点则在许宜人身上,“等等,许宜人不是早被流放了吗?”
许国公的案子结得快处置得也快,许国公府的家眷早在七天前便踏上了南去的流放之路。
一是自己了解,二是沈鸿影平日亦会同她讲些,张月盈因此知晓的更多些,她道:“流放的队伍刚刚出京不久,第一日的夜间许宜人便不见了踪影,不过众人皆以为这是信阳大长公主和康乐县主的手段,是以不过做了做样子找人,实则无人敢深究。”
只是谁也没想到许宜人竟然会突然出现在大慈寺,还是这般结局。
屋内气氛一时低落,张月盈想得倒开,吩咐侍从严守院落,一个人都不能放进来。
半个时辰后,京兆府仍未寻到人犯,而警戒已然渐渐放松,按原先的安排,众香客前往大慈寺膳堂用午膳。大慈寺的膳堂就在大雄宝殿以北不远处,窗明几净,许多个十二三岁的小沙弥端着托盘来回上菜。
因突如其来的意外,香客们都没有什么胃口,张月盈执箸,只简单地尝了几道菜,便匆匆折返。大慈寺为香客们安排的院落均集中在一处,一大群人汇成一群,张月盈与楚太夫人一道走,小冯氏在旁与靖国公夫人聊得火热,张月芳与靖国公四公子二人眉目传情,这门亲事显然已经彻底落定了。回途经过一方圆亭,圆亭周围以帷布遮掩,一问才知,是亭子正在重新上漆,如此是为了预防漆壳开裂。
正巧韩录事带着之前的那队衙役与香客们迎面相遇,他们已搜过了几处,都没有找到犯人踪迹,只剩了亭子这里。
韩录事向众人致礼,不曾出声,唯恐打草惊蛇,刚一挥手,四五个衙役拽住亭子周围的帷布猛地拉下。帷幕落下,看清亭中的情景,香客们无不发出了惊叫声。
“皇甫将军!”
楚王的亲舅舅皇甫将军正在亭中,怀里抱着一个身着缁衣的尼姑,两人举止亲密,搂搂抱抱,一见便知二人关系非凡。
“佛门重地,行此龌蹉之事,亵渎佛祖,简直叫人没眼看。”有人嗤笑一声。
张月盈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女尼的背影只觉十分熟悉,她的眼睛忽地瞪大,她想起来了,这不就是早晨甬道上遇见的那个帷帽女子吗?
等等——
这个背影更像另外一个人。
靖国公夫人突然出声,替张月盈说出了她想说的话:“那尼姑看起来怎么那么像威远伯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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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慈寺内休憩的官眷不少,京兆府一股脑搜查下去,惹得一连串的禅房鸡飞狗跳。皇甫将军一家的院落位于客院西北,占地一亩,内有一间倒座大禅房、两间耳房、一方双头亭。
皇甫将军夫人在院落里走来走去,步履急躁,时不时回头问身边的丫鬟:“将军可曾回来了?”
丫鬟摇摇头。
皇甫将军夫人的脸色更加难看,念念有词道:“什么事情重不重要,我就不该答应答应他今日做这事,要是被抓到了……”
然而,皇甫将军夫人也明白这种事她做不得主,成王被许国公牵连,楚王正当发力的时候,钱是万万不能缺的,眼看着京兆府放松了神经,才敢重新捡起了那样生意。
忽然,院外传来了激烈的叩门声。
人终于来了,皇甫将军夫人严阵以待,屏吸半晌,她道:“开门吧。”
门扉敞开,皇甫将军夫人本以为进入院中的会是府尹和少尹三人中的其中一人,但来人却是沈鸿影。她忽地反应过来,威远伯的案子的主理人似乎就是襄王。
“见过襄王殿下。”皇甫将军夫人朝沈鸿影屈膝肃拜。
“免礼。”沈鸿影摆了摆手,径直朝禅房的方向走去,身后的两列衙役冲向两侧的耳房。见势不妙,皇甫将军夫人果断挡在半路上,对沈鸿影正色道:“敢问殿下这是何故?我家将军正在禅房中小憩,还请殿下通融莫要打搅。”
沈鸿影一个眼色,两个衙役上前架住皇甫将军夫人,将人搬到了一边。沈鸿影推门进入禅房,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樽弥勒佛像、几个蒲团还有简单的家具,而皇甫将军并不在其中。
沈鸿影扫了眼,便转身踏出门槛,冰冷的目光几乎要把皇甫将军夫人冻住,“倒不知皇甫
将军究竟在何处?夫人又为何阻拦?”
皇甫将军夫人不好回答,忐忑地绞着手里的帕子,只盼望衙役没有搜出什么要紧的东西。
沈鸿影继续徐徐道:“将军夫人确实应该担心。听说令姐病症已然大好,竟从养病的别院偷偷摸摸来了大慈寺,而皇甫将军同时外出却未告知予你。我若是将军夫人,真是不得不深思。”
沈鸿影一番话搅乱了皇甫将军夫人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衙役从禅房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只玉环,大喊:“殿下,找到了!”
沈鸿影取过玉环打量了一二,抬眼看着皇甫将军夫人,眼神轻蔑:“不知将军夫人还有何话可说?刚刚死在地藏王菩萨殿的许七姑娘身上有一对玉环,这便是遗失的那一只。”
恰在此时,报信的丫鬟冲入院内,神色焦急,高声喊道:“夫……人,不好了,大姨奶奶和……和将军在膳堂不远处的亭子被人瞧见抱……抱在一起。”
皇甫将军夫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帕“啪”地落在地上,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第86章 妻姐妹妹,是我对不起你,可……可我……
圆亭内的威远伯夫人骤然曝光于大庭广众之下,似受惊的山鹿哆哆嗦嗦蜷进皇甫将军怀里,低头不愿让旁人瞧见她的长相。她一这般,皇甫将军仿佛就按捺不住怜惜之心,对韩录事喝道:“京兆府就是这样办事的吗?”
皇甫将军气势汹汹,韩录事却似见惯了一般,巍然不动,只道:“公务在身,搜查乃应有之责,况人犯在逃,且可能犯下命案,若不尽快抓捕归案,京城百姓恐难以心安,还请将军见谅。”
韩录事所言句句在理,皇甫将军无处反驳,然京城权贵多在此地,今日亭间这事儿恐怕即刻便会传遍京城。
西风萧瑟,落叶缤纷,散乱的银杏叶来不及扫去,恰在此时,皇甫将军夫人快步行来,踩得树叶蹦噶作响。她乍一见到丈夫和姐姐,一口气喘不上来,险些直接厥了过去,被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扶住,好容易才缓过来。
皇甫将军夫人语无伦次,指着两人的手不住颤抖,“你……你们……”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只是听说,她还能不信,但亲眼见证了自己的丈夫的确与姐姐搞在了一块儿,由不得她再自欺欺人。
“夫人……我……?”皇甫将军支支吾吾,试图安抚妻子,“我和大姨姐……”
他突然止住了话头,他和威远伯夫人究竟在干什么根本不能说,两相比较取其轻,皇甫将军果断选择让夫人继续误会。
皇甫将军夫人乃是次女,性子算不上刚强,眼瞧着自个儿好心收留的亲姐不顾廉耻和丈夫搅和在一起,眼泪唰地成串落下,指着威远伯夫人道:“好姐姐,你可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威远伯犯了事,你又患了癔症,如果不是是我进宫为你求情,你如今还在京兆府的大牢里等死呢!也是我好心收留了你在别院养病,为你延医请药,关照三个外甥。你就是这样报答妹妹我的?你竟是不怕佛祖瞧见了从天上降个雷来劈死你吗?”
皇甫将军夫人泪水如注,想到她这两月对威远伯夫人的关照竟最终引狼入室,更感委屈,嘤嘤哭泣起来,怎么玩也止不住。
临时找来的缁衣并不合身,肥大的袖子一直往下掉,扯下了领口一角,露出了半个肩膀的中衣。威远伯夫人拢了拢衣裳,娇滴滴地拉住皇甫将军夫人的衣角,哽咽道:“妹妹,妹妹,是我对不起你,可……可我也没有办法……”
此情此景,众香客免不了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将军夫人对她这姐姐可真是够意思了。”
“若不是将军夫人出力,那楚清歌同云三姑娘的婚事早就保不住了。”
“被亲姐背叛,将军夫人可要沤坏了,若我是她,就将荀氏扫地出门。”
然而,事情最后的走向更叫人瞠目结舌,当事人之一的皇甫将军被撂置一边,荀家两姐妹竟抱头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