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小僧尺度,奉主持之命前来恭候诸位檀越。”
张月盈等人同样回礼,她与何想蓉并肩而行,走在前面的冯思意时不时回头,却碍于身侧的长姊,不敢造次。
是的,这次东山寺之行,冯思意的姐姐冯思静也跟来了,美其名曰,担心妹妹行事粗陋惹出麻烦。
实际上,张月盈和何想蓉皆瞧得出来冯思静是不放心她们两个,毕竟她们一个是入京不久的清流之女,另一个还是她死对头的堂妹,人品性情均不了解。
故而,做姐姐的还是要来替妹妹把把关。
因有冯思静在场,其余三人未免显得拘束了些,轻易不敢笑闹,规规矩矩地进了大雄宝殿,捻香烧过,各舍了些许香油钱,便由小沙弥
领着在寺中各处转了转,便到了斋堂用午膳。
东山寺的膳食做得精致,皆是将素菜做成了肉的模样,一口下去,清甜爽口,味道最少有七分相似。
饭用到一半,安平候府的丫鬟凑到冯思静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之间冯思静眼底闪过一缕讶色,也未细说,向张月盈等人告别,匆匆离开了东山寺。
冯思静人一走,余下三人的氛围霎时轻快不少。
“哎——”冯思意长舒一口气,抱怨道,“我姐姐她人可总算是走了,我早说了自己来的,她非要跟来,还当我是三岁小孩什么都不懂。”
“冯大姑娘待你也是一片爱护之意。”何想蓉道。
“这个不必别人说,我也明白。只是她管的也太多了些,娘都不像她那样。”冯思意接话。
张月盈尝了一口艾草糕,入口微苦却又格外清爽,插话道:“正是用膳的时候,想这些做甚?难得来这一回,有时间还不如尝尝这东山寺的糕点。”
冯思意本就在这上面有几分心得,喊住一个小沙弥,道:“将你家的梨花冰酥来上一份。”
又对张月盈道:“寺里就这个点心最好,正好如今梨花开了,放在别的时候可压根就尝不到。”
咬破莹白冰皮的一瞬间,张月盈只觉自己寻到一分东山寺何以留存百年的缘由,若是周转不济,只需去京城里开家点心铺子都仅够了。
午后,天山一碧如黛。
张月盈她们沿着昙花桥登上东山寺后山的一座石亭,和风阵阵,恰是春日时节,何想蓉来了兴致,令丫鬟去取了三只早已备好的风筝。
“去岁说好的三局两胜,可你我却只各赢了一局,今日便来比第三场,看看我们谁的风筝飞得高,有思意做见证,月盈你可推辞不得。”何想蓉拉住张月盈说。
张月盈连忙求饶:“小女岂敢推脱,还请和大姑娘饶过一回,莫让小女做了那言而无信鬼了,到了青天大老爷跟前都不好分辨。”
“你这嘴巴。”何想蓉捂嘴笑得花枝乱颤,冯思意亦不多逞让。
三人各领了只风筝,何想蓉是只老鹰,冯思意是蝴蝶,张月盈则是只燕子。山坳风大,纸鸢愈飞愈高,一盏茶的功夫,便没入了云中。
何想蓉扯动着风筝:“可看清了没?我的才是最高!”
张月盈并不怎么在乎输赢,不过区区小事,只要玩得开心畅快便好,不过她心知何想蓉还记着在扬州一连三年输给自己的事,乐得全了何想蓉的愿,捧场地赞起她来。
“一别近一年,也不知想蓉你上何处精进乐技艺?竟是怎么也赶不上了。”
何想蓉让张月盈专心些:“你若不当心,便要成了我的手下败将了。”
可惜她们二人只防着对方,却偏偏漏了一个冯思意。冯思意论放纸鸢并不算太好,因而一阵疾风刮来,她猛地扯了风筝线几回皆不曾起效,蝴蝶风筝竟直直地朝一旁栽去,好容易救了回来,却和张月盈的燕子风筝绞成了一团。
冯思意连连道歉,张月盈未尝有责怪之意:“谁还没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这种情况回回都有,没什么稀奇的。杜鹃,去拿把剪子过来。”
一剪刀下去,只听“啪”然一声,纸鸢失了牵引,翩然飘零于空,飘忽不定,瞬息间卷入青山深处,直直栽向寺中东面的一个角落。
张月盈估计好位置,请何想蓉和冯思意再次稍候片刻,带着杜鹃往风筝坠落之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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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渐息,树影婆娑,不远的庭院里两道欣长的人影站在廊外。
此地恰是东山寺中最为幽僻之所在,少有人迹,是以张月盈一路寻踪而来路上均未曾受过阻拦,取了风筝回程的途中直直便撞上这一幕。
张月盈与杜鹃主仆藏身于白墙之后,二人说话的声音幽幽传入耳中。
“实在怠慢殿下,殿下亲临,老朽竟一无所知,让殿下在此等了半日。”东山寺的主持圆善大师落后于另一人身后半步,手捻佛珠,微垂着头,姿态恭谨。
这世间能称殿下之人,不外乎是皇室中人,大约是宗室的亲王郡王,都不是张月盈她们惹得起的。墙外偷听更非君子做法,奈何她们如今的处境,轻易有了动作怕是会惊动那二人,届时更是不妙。
张月盈的猜测一定程度来说是不错,另一人确是宗室之人,只是身份原比她所认为的高上许多。其人正是当今皇帝与已故皇后所生的四皇子,晋王沈鸿影。
按理来说,身为嫡长子,沈鸿影应是众星拱月的存在,奈何他身子一直不好,大病小病不断,少现于人前,甚至直接被排出了继承人之争的行列。
故而,京城诸人对他亦不甚熟悉。
忽而,自寂静中传来一声钟鸣,自山顶悠然传下,时隐时现,绵长清远。
沈鸿影并未说些什么,面容隐没于树荫光影之中,踱步和圆善大师二人走到庭院尽头。沈鸿影问:“小舅舅近日可还安好?”
圆善大师双手合十:“贫僧已是出家之人,谈不上什么好与不好。”
沈鸿影止住脚步,回头抬眼看向圆善大师。
庭院深深,墙头满树梨花如雪,他立于其下,身着青袍长裾,衣带轻扬,眉间略带沉思,眼睫下目光锐利而专注。
半晌,沈鸿影方才启唇:“人生有种种烦忧,昔日之事更非佛法可解,小舅舅何必如此着相。”
圆善大师闻言,沉默片刻,未曾料到沈鸿影竟然会主动提起那件事,他目光凝视纷飞的花瓣,轻叹一声,似是难以释怀,终究是他对人不起:
“执念既起,苦海无边;佛法度人,非为解忧,而是渡心;心难自渡,纵使佛光加身,亦是无可奈何。”
沈鸿影抬手,“吱”的一声脆响,一段梨枝应声折断:“很多东西折了便是折了,本就不是你的过错,小舅舅若是愧疚,日后便帮上我一帮。”
“你——”圆善大师阖目几息,重重地点了头,“殿下若是有什么需要转圜的,只管遣人告诉贫僧一声便是。”
这二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张月盈主仆二人分外尴尬,仅是只言片语,她们亦能洞察到其中蕴藏的私家密事。若是被当场逮住,她们不会被封口吧?到那个时候,就算说她们是先来的,只怕也不抵用。
原本以不变应万变等人离去最好,但眼看着圆善大师他们欲要掉头向她们这边走来,张月盈思忖少顷,忙唤了杜鹃近前,指了指东边的一条小径。张月盈适才观察过,此处前有假山树丛掩映,不过十余步路,便可绕进另一面墙后,是个视觉上的死角,只需动作快些,别人也难以察觉,就算是发现了,也难觅她们的踪迹。
沈鸿影与圆善大师二人行了数十步,方才踏上石阶,沈鸿影突地止住了步子,寒冷的目光直直刺向墙外。
“殿下?”
沈鸿影抬手不言,片刻后,方道:“无事,只是山中鸟雀甚多,需清理一番,莫要无意啄伤了贵人眼才好。”
说着,他调转方向,抬步跨过门去,目光扫过一圈,停在仍旧摇曳不止的几根树枝上。
“可惜,栖息的鸟儿先飞走了。”
圆善大师道:“我令人去问问何人来过这里。”
沈鸿影摇头:“区区小事,何必大动干戈,随他去吧。”
方才他与小舅舅也没说什么机密之事,就算传扬出去,也不过令人笑谈几句,自己实在不争气,只能求已经出家的舅舅帮忙说项,才不至于没了前程。
只是……
那人方才能赖住性子藏那么久,也是厉害。
“对了,今日寺中来了不少香客吧?”沈鸿影倏然开口问道。
第9章 初见陌生的气息靠近,张月盈下意识后……
这边,张月盈带着杜鹃溜得飞快,转过一段红墙甬道,登上两段石阶,才敢稍微停下脚步喘口气。纵是如此,她们也不敢多留,继续避过沿途有人之处,隐去行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先回了客院换了身衣裳。
为防万一,今日这身装扮日后都莫要再穿出门了。
只可惜这新做不久的裙子了。
换了身缠枝花卉湖蓝窄袖褙子、翠色小簇团花旋裙,并小半副莹石钗环,几乎变了个模样,张月盈才让杜鹃留下照看院子,换鹧鸪跟着她去与冯思意、何想蓉汇合。
只说路上不慎,衣裙上沾了污泥,耽误了些时辰。正巧冯思意与何想蓉也厌了风筝,三人相伴去了东山寺后山深处的幽谷赏泉,半日下来倒是也相安无事。
晚间,瓢泼大雨倾泻而下,雨声滴答,轻叩瓦檐。
雨天道路泥泞难走,一番商量后,三人索性今夜暂且留宿寺中,遣了下人轻装往京城报信,以免家中担心。
院中禅房早已收拾妥当,虽陈设简朴,用具却一应俱全。活动了一日,张月盈身上粘腻,沐浴更衣后,任由鹧鸪在身后用帕子擦拭着头发,目光落在桌上一支净白瓷瓶,里面放着一只新鲜欲滴的梨花,耳畔是窗外的阴雨霏霏,思绪渐渐飞远。
削葱的指尖轻点桌面,不知怎地,张月盈竟想起了下午无意间撞见的那一幕来。
提心吊胆了半日,至今还没有什么人找来,亦或者旁敲侧击地打听消息。是那人就此放过,还是所听见的内容本就不甚重要?
细细思量,那人与圆善大师言语间提及的什么“往事”、“帮忙”之类的从没有具体所指,可做的文章多了去了,何必节外生枝大肆寻人。
还有……那个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过。
至于其中所指,知道的越多,麻烦越大,张月盈不欲深究之前撞见的另一人的身份与其话中之意,可偏偏心愿难从。
翌日清晨,用过早膳后,张月盈三人去往大雄宝殿进香三柱,正往山门处去乘车回京,绕过一道仪门时恰好撞上了圆善大师。
张月盈眼神极好,立即瞧见了立于圆善大师身后的一位年轻公子。
乍而望之,仅一袭石青锦袍,容貌之盛,不言以表,让人忍不住自惭形愧。
此人神仪明秀,朗目疏眉,却面色略显苍白,眉眼间深藏几分病弱,显然不太康健。
“圆善大师!”张月盈三人尚且还在为来人的容色所惊,连忙收回视线,循例双手合十向圆善大师行了一礼。
“这几位是?”男声泠泠,恰如珠玉相击,似泉暗流,却难免带有一丝藏不住的弱气。
张月盈的动作一顿。
就是这个声音!
她的记性本就好,更何况声音的主人昨日给她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张月盈思忖一瞬,心中便有了定论。
“回殿下,”率先开口的是冯思意,“臣女与两位好友特来踏青进香,今日正要回去。”
“嗯。”沈鸿影点头。
张月盈半低着头,和何想蓉跟着冯思意的动作行事,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沈鸿影一发话,便紧跟着告辞离开。
眼看着几人就要出山门,却听沈鸿影一声:
“稍等!”
三人转身,便见沈鸿影款款而来,和风轻拂,在旁人眼中是翩翩郎君,美如画卷,张月盈却如临大敌。
难道……被认出来了?
张月盈呼吸都停滞了。
“不知是哪位的珠串掉了。”他轻轻笑了笑。
张月盈摸了摸腰间,黑眸微微睁大了些,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
“是臣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