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和鹧鸪在旁帮忙将沉香研磨成粗粉,干姜与茱萸子磨成细粉。张月盈接过粉末过筛,混入了郁金香花泥之中,捏成了长片。
张月盈揭了盛有苏合香油的罐子,将长片一一置于油中,静等着香片浸泡完毕。
张月盈借着灯光翻动着百宝楼的册子,记录的册子一式两份,一本送到了京兆府,剩下的一本就被张月盈要了过来。她一行一行看下去,不知翻了多少页,在银鎏金累丝炸珠垂头钗那一栏登记的乃是楚王妃皇甫白英。
纤长的睫羽投下一片弧形阴影,张月盈手指滞在那一行小字上,久久未曾移动。
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牵涉到的这些人……
张月盈不敢细想。
第88章 拉钩上吊她不过是想要吓吓他,他却敢……
杜鹃拨动了熏炉里的银丝碳,回头对张月盈道:“姑娘,火差不多了。”
鹧鸪取了一个竹制抽屉过来,张月盈用镊子夹了被苏合香浸入味的香片放在上头,送到熏炉上去慢慢烘干。
因点了炉子,屋内暖融融的,杜鹃捡了几枚炭火放进手炉递给张月盈,“姑娘仔细着些手,若是生了冻疮就不好了。”
儿时,张月盈冬日贪凉跑出门晚学,手被冻的通红,十根指头肿胀到了平常的两倍粗,被楚太夫人压着泡了一个冬天的热水又涂了冻疮膏才好了。此后,虽未曾再犯过,鹧鸪和杜鹃她们还是对此万分小心。
“早已涂过润肤的乳霜和花露,担心这个做甚?”长冻疮的滋味并不好受,张月盈自个儿也不愿意再来一回,接过手炉放在膝上,一手贴着手炉,一手翻着鹧鸪新拿的话本子。
晚风轻轻吹着流云,寂寂冷辉透过窗棂缝隙洒满内室。
张月盈沉默了一会儿,问杜鹃:“外头人还没走?”
声音轻的几乎微不可闻。
杜鹃正在关照着熏炉的炭火,回答:“奴婢听着外头人还在。”
“方才出去的时候瞧见人就等在檐廊下面,怎么说都不肯走。”鹧鸪拿着鸡毛掸子清扫着家什的灰尘,顺口插嘴道。
虚开一道半指宽的窗缝,如水寒意一阵一阵往屋里涌,张月盈仅触了几息便合拢窗户,吩咐:“将我另一个山水梅花铜手炉寻出来。”
话里的手炉是三年前张月盈常用的,直到换了如今这个白铜镂空手炉方被逐渐闲置。
鹧鸪领了命,只以为自家姑娘偶然想起了旧物,打算拿出来用一用,在侧间的黄花梨大箱子里翻找了约半盏茶的功夫,找着了另一个手炉,然后朗声问道:“已寻得了,姑娘可是要换了这个。”
张月盈饮了一杯新热的豆蔻熟水,淡定道:“添了碳,送到外头去。”
两个丫鬟被张月盈的吩咐骤然砸懵了半个脑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姑娘心里的气说消也没全消,惦记着外头风寒天冷,专门让她们送取暖的物件出去,可话里透出的意思仍旧是闭门不见。
鹧鸪和杜鹃二人很快达成了共识,主子们的事他们自去操心,她们这底下的丫鬟只管依着姑娘的意思行事便是,于是,鹧鸪拿着装了暖碳的手炉退出里屋。
檐廊下,小路子揣着手踱来踱去,不知过了多久,浣花阁正堂的门拉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了鹧鸪的半个脑袋。
小路子忙凑过来:“鹧鸪姑娘,可有什么消息?”
鹧鸪将手炉递给小路子:“我家姑娘给殿下的。”
小路子面上闪过一丝惊喜,思忖王妃的态度这是缓和了,那么……
鹧鸪一眼便猜出了他的小心思,出言:“就是送个手炉,旁的想都别想,秋夜风急,让殿下趁早回前院歇着吧。”
“好吧。”小路子眉目立马黯淡
下来,整个人蒙上了一层灰色,捧着手炉去寻沈鸿影。
沈鸿影伸手拂去卷落在氅衣上的枯叶,垂眸盯着山水梅花铜手炉半晌,语气里带着些许怅然:“拿给我罢。”
铜手炉被双宫绸制成的套子包裹着,上头用苏绣绣着喜鹊登枝的图样,刚一入手,暖意便从炉壁透出,手心霎时回暖,全身随之暖和起来。
青年指腹摩挲着炉套上凹凸的绣纹,回头望着长灯满挂的屋子,绰绰人影从窗扉透出隐约的痕迹。
沈鸿影闻见一股细微妩媚而甘甜的香味从里头溢出来,暗流涌动,颦了颦眉,而后笑了。
灰氅青年脊背挺直,背影端方清华,任由黑暗一点一点将他侵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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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至午夜子时,浣花阁内仍飘散着淡淡的华帷凤翥香,量虽少却香气馥郁,久久不散。
天气渐凉,罗汉榻上已换了厚重些的锦帐,浅蓝的绸帐垂落将床周围得严严实实,一丝冷气都钻不进来。
张月盈独自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翻来覆去,却并无睡意。按理,没人同她挤,能够独占一张大床,怎么扑腾都行,应当觉得舒服才是,怎么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想她做什么?
不能再想了。
张月盈咬着下唇,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气鼓鼓地把被子蒙到头顶。
被闷了许久,她还是睡不着,探出一双眼睛,心里恨恨想道。
不,一定不能姑息。
让他糊弄自己,非要叫他知晓自己的厉害才是。
等倦意才爬上她的眉目,半眯着眼,就要睡过去,张月盈听见窗棱咯吱咯吱地响,凉风卷动了隔断内室、外室的珠帘。
张月盈的目光落在锦帐外,呼吸骤僵,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房间的角落里点了一盏明角灯,借着忽明忽暗的灯火,依稀可辨一个人影敏捷地从半开的窗户里跃了进来。
张月盈身体一滞,手指抓住被沿微微蜷缩。
少顷,她才看清楚来人是谁,松了口气。
光影浮动中,身形高大的青年座在了锦帐外的圆木墩上,眉眼低垂,往榻上看来。
夜半三更之际,沈鸿影这个家伙竟然敢翻窗来偷看!
张月盈暗暗想:也要让他受个教训。
心动不如行动,左手摸索着朝枕头旁边探去,她记得放了根睡前挽发用的白玉雕凤首髮簪。
沈鸿影听到响动,微微抬头。
玉质的簪柄捏在掌心,张月盈赶忙闭上眼睛假寐。
榻上了无声息,年轻女子睡颜安然,似乎还沉浸在梦乡里。
沈鸿影伸出一根手指,从床帐中间拨开一条缝隙,张月盈嘤咛了一声,顺势翻了个身。沈鸿影的手指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便被张月盈握住,轻轻往里一拉,青年不备踉跄几步,半推半就地栽进榻里。
他眼帘抬起,蹙眉望去,一根玉簪正搁在他脖颈,簪尖闪烁着锐利的寒光。
摇曳的灯光里,张月盈长发披散,寝衣长长拖在床上,持簪一点儿一点儿逼近沈鸿影。
沈鸿影深吸一口气,握住她的手,嘴唇翕动,道:“阿盈好狠的心。”
张月盈莫名听出了几分委屈,但她豪不心软:
“不问而自入,是为贼也,不论什么结局,均是活该。”
张月盈这话说得狠,沈鸿影捏着她手腕半点儿没有把簪子挪开的意思,还往故意里推了推,几乎没进了皮肉,簪尖晕染开点点血丝。
张月盈松开手。
玉簪随之坠落,从榻间滚落到地,断作了几截。
“沈渺真,你发什么疯?”
她不过是想要吓吓他,他却敢直接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手指抹过伤口,沈鸿影一声不吭,将带血的指腹放在眼前,舔了舔嘴唇,摩挲晕染开指间血色。仅是刹那,青年神色变换过几分,又成了款款温柔的模样。
“阿盈心疼了?”他问。
桃花眼里水波潋滟,诱人深看。
张月盈只愣了一霎神,并不吃他这套,正色道:“殿下深夜来此,想必是想好了解释。当然,若是还没想好,窗户就不必再走了,左转出门,我就不送了。”
张月盈盘腿坐于榻上,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沈鸿影俯身望着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隔得很近,能轻易窥见对方眼底流溢而过的星点。
沉吟片刻,沈鸿影终于开口:“阿盈,你说的我想过了,但我的答案还是——不能说。”
张月盈正要脱口而出:“那你来干什么?”
沈鸿影突然话锋乍转:“如果我承诺,若一日原原本本,毫无隐瞒,悉数告知呢?”
这是他在檐廊下思量良久,琢磨出来的折中法子。
“我为什么要信你给我保证?”张月盈道,“沈渺真,你在我这儿已经没有信用了。”
“我可以发誓。”
沈鸿影毫不犹豫,右手指天,誓词就要脱口而出。
张月盈伸手捂住他的嘴。
时人笃信誓言,要是真让他发了誓,最后还应验了,就是她的罪过了。
她顿了顿,嚅嗫嘴唇道:“勉勉强强相信吧。”
“咯,”张月盈伸出小拇指,“拉勾。”
沈鸿影顿时皱眉,不明白她是何意。
张月盈叹了口气,就知道他不懂,解释:“我们俩拉了这个小拇指,这个约定就算成立了,谁都不能反悔。”
沈鸿影蜷了蜷手指,笨拙地学张月盈伸出了一根小拇指,勾住她的手指。
“来跟着我念,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谁就是小狗。”
帷罗帐里,两人手指勾搭在一块儿,随着清甜的女声一晃一晃。
张月盈大拇指摁在沈鸿影的拇指上,笑容明媚道:“这样就好了。”
刚刚的誓词实在有些怪,沈鸿影有些摸不着头脑,问:“真会变小狗吗?”
这个问题从来没什么人问过,张月盈反应了一会儿,噗嗤一笑,眉眼弯弯。
“小……狗……是小狗,”她鼓起腮帮子,举起双手,“汪”地叫了一声,作扑倒状,伏在沈鸿影肩上笑得浑身发颤,“对,如果你说话不算话,就会变成一条小黄狗,只会汪汪叫,谁也听不懂你说话。”
张月盈把大人小时候拿来吓唬小孩子的话复述了一边。
沈鸿影环抱住她,有些唾弃自己的小心思。她明明知晓他有所隐瞒,还是一次又一次包容,选择了相信,而他竟然故意发誓装傻,只是为了引得她的心疼。
甘甜的气味侵袭着沈鸿影的鼻腔,将他彻底包裹。
他阖上眼,默默许愿:若可沉溺于这一场绮梦,他愿永不醒来。
“对了,”张月盈忽然开口,“我的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