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坐近些。”太后拉着沈鸿影的手,只觉一片冰凉,摸了摸他身上的衣衫,心疼道:“你未免穿得太过单薄了些。”
沈鸿影道:“孙儿走着过来的,穿多了反而觉着热。”
然而,有一种冷是长辈觉得你冷。
胡嬷嬷侍奉太后大半辈子,毋需明言便明白太后的意思,使了个眼色,一个小宫女便捧着一件墨狐斗篷自殿后上前。斗篷毛色油亮,边缘由金线绣制了诸多福纹,低调中透着奢华,一看便是佳品中的佳品。
“这是西北新进的,哀家穿着未免太沉闷了些,你们男孩子穿着正正好。”太后道。
理由都找好了,沈鸿影由太后一手抚养长大,一向亲近,没有推拒,微微颔首,侍立在旁的内侍小路子上前接过。
问过暖饱后,祖孙二人说起了正事。
檀香幽幽,太后的声音不紧不慢:“你父皇这次把你从江南唤回来,为的就是为你开府。你已及冠,头上的两个哥哥也都已出宫开府,再这样下去实在不成体统。只是开府即要入朝,也不知会给你派个什么差使,只是……”
怕你的身子受不住。
“孙儿旦凭父皇做主。”沈鸿影话还没说完,一阵冷风入内,他顿时低头捂着帕子咳嗽了起来。
他的身体满朝上下皆知,想来也不会派什么繁杂的事情给他,若是差事不成人却先倒下了,又是一桩笑话。
皇帝向来爱面子,为了维护慈父形象,一定会对他关怀备至。
“谁开的窗户?”
见了他这般吹风就要咳嗽的模样,太后一阵心疼,正要发落看窗放风入内的宫女,沈鸿影摆摆手:“是我身子不好,何必怪罪她们,若是太闷了,孙儿也会咳嗽。”
太后默不做声。
胡嬷嬷推了那宫女一下:“还不快向四殿下谢恩!”
宫女连连磕头,直到额头浸出了血色,放被女官给带出门去。
太后又提了新修的皇子府的位置,以及府中日后的摆设,提前将小半私库给许了出去才算罢休。
夜色如水,更深人静。
太后就寝后,沈鸿影小心翼翼地退出殿内,往千秋宫偏殿而去。宫门已经下钥,他只能暂且留宿宫内。
高台风大,他顿时苍白着脸色又咳嗽了几声。
“查得怎么样?”
“昨日在东山寺的不过就是那几家女眷。”
“哦?”沈鸿影伫立廊下,身长玉立,对身后的小路子说着话。
“安平侯府的冯二姑娘和左都御史府上的何大姑娘行踪均有迹可循,唯独长兴伯府的张五
姑娘消失了小半个时辰,似乎是不慎弄脏了衣裙。”
沈鸿影拇指摩挲着食指指腹,意有所指:“还真是巧了。”
不禁想起早晨在山门口遇见的三个姑娘,冯二姑娘之前在如阳郡王的寿宴上见过一面,何大姑娘和何御史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张五姑娘就是低着头看不清楚全貌的那一个了。
那般姿态,现在越想越觉得可疑。
想必那姑娘是认出了自己,故意在装糊涂呢。若她真能一直缄口不言,一装到底,倒真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小路子小心地窥了一眼自家主子的神色:“需不需要……”
“不必。”沈鸿影摆手。
既是谨身先生之后,日后自有她的用处,看在这份上,饶过她亦未尝不可。
“是。”小路子应声,只觉得主子的心思实在难以琢磨。
“前日闯进别院的刺客呢?”
“三哥还在拷问。”
“不必再问,杀了。”
沈鸿影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
月上枝头,泠泠寒光过隙,映在廊下的几朵残花之上。青年忽而手指轻挑起一二残瓣,碾作指尖齑粉,随风飘散开来,深黑的眸子越发晦暗不明。
良久,落下一声轻叹:
“算了,由皇祖母去吧。”
第11章 掐架“这件事,我是故意的。”……
第二天过午时,张月盈正同何想蓉和冯思意站在风荷院前的长廊下看着热闹,心里想的还是张怀瑾的事情。
昨日,伯府下人里谁家老夫少妻、夫妻失和,且女方可能与张怀瑾相熟,杜鹃也没能打听出一二来。
想想也是,这样的事情藏得再怎么深也不为过。
白白辜负了她这一颗虔诚的吃瓜之心。
不过,眼前的戏码恰好能抚慰她受伤的心灵一二。
瓜只要不到自己身上,就是好瓜。
庭院内,两方人马正在对峙,一个蓝衣少女正揪着另一个绿衣少女不放,双方剑拔弩张,眼见着就要打起来。
“那是许国公家的七姑娘许宜人和工部主事之女许宜年。”冯思意道。
穿着一身银缕孔雀蓝高腰及地长裙的正是许宜人,本也是眸清可爱,偏生被一副刻模样毁去了大半。许宜年虽处于下风,但丝毫不让,直直逼视许宜人,反倒令人不敢擅动。
许宜人高昂着脖颈,高声道:“许宜年,我阿父新赠我的一块墨锭,那可是徽州名匠之作,价值千金,你还不快快还来!”
许宜年眉头微颦,立刻沉声道:“衙门拿人也得讲证据,宜人妹妹无缘无故便冤枉定了我,是否太过武断?”
许宜人仍不死心,继续道:“谁不知你家多一点儿的银子都拿不出来,宇文教习都说了你新临摹的那篇《韭花帖》用的就是徽墨。”
“谁说用了徽墨就一定是你的,许七姑娘你也太不讲理了一些。”
与许宜年交好的姑娘在一旁帮腔,两方顿时吵作一团。
在这样的情景下,许宜年面上不见慌乱,衣饰更是丝毫未乱。
“她们都姓许,莫不是有亲戚关系,家里人有过节?”张月盈问。
何想蓉回答:“你可算说到了点子上,她们正是堂姐妹呢。”
何想蓉早半年来玉山书院,许多事情都要比张月盈了解许多,经了她一番科普,张月盈方才将其中的恩怨际会梳理明白。
原来这许国公与许主事均是前代国公之子,只不过一个是嫡出长子,继承了爵位家业,一个是爱妾所出的幼子,于科考上有些才华。兄弟二人究竟如何结怨,旁人也不得而知,只是前代国公一去世,许国公便不顾父亲遗命,将庶弟扫地出门,多年来更是强用权势弹压着许主事的官位,以致其蹉跎了多年。
“这确实是结了大仇了。”张月盈点点头,也不怪两家小辈的关系如此糟糕,一副随时都会掐起来的模样。
“反正不是头一回了,咱们就看着,许宜年应付她的这点儿本事还是有的。”冯思意道,“我姐姐在家都常提起她,说她处事周到。”
张月盈点头。
也是,若没有两把刷子,以许主事的官位,她怎么能挤进全是高门贵女的明珠院,还素有美誉。
虽然.......也可能有许宜人做对照的原因。
许宜人似乎又说了些什么,许宜年冷笑一声,缓缓从许宜人手里扯出衣袖:“七堂妹,你翻来覆去,每次都只有这点儿本事,只会凭空往别人身上泼脏水,实在是不堪入目。”
话音未落,许宜人便一巴掌呼向许宜年,将人摁倒在地上,又是一巴掌过去,许宜年咬牙认着,却是将侧脸正正迎上去。
围观的众人脸色骤变,一旦动手,就不是小事了,涌上前去劝架。
见此,冯思意的火气哗地一下就压不住了,她早就看不惯许宜人,若不是碍着许国公和她爹得交情以及许宜人从没从许宜年那儿讨到什么好处的份上,她早就要不顾姐姐的反对,将许宜人收拾一番。
眼见着冯思意半挽袖子往事件中心去,张月盈叹了口气,就要朝外走去。
“阿盈,你去哪儿?不一起去帮忙吗?”何想蓉问。
张月盈道:“去找能做主的人过来。”
“那......”何想蓉一想也是,回头瞥了眼指挥着要将两人拉开的冯思意,有些犹豫。
“想去就去。”
得了张月盈的首肯,何想蓉也一头扎了进去,伸手便拦住了许宜人一方一位姑娘挥向别人的拳头。
张月盈则往教习们平日休憩的静芳斋去了。
过了约一盏茶的功夫,许宜人依旧压在许宜年身上,若不是被冯思意拉住了手腕,还要再打上去。
这时,外圈传来一声响亮的怒吼:“你们在做什么!”
张月盈趁机溜到了何想蓉身边,何想蓉见她回来,便清楚救兵来了。
参与此事的均是贵女,书院之中能够镇住场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张月盈找了半天,山长欧阳大家被太后召入宫中,只得寻了掌管书院规矩的张教习前来救场。有人似乎同张月盈是一个想法,主管明珠院的宇文教习也被人请到了此处。
许宜年见机双臂一撑,一把推开许宜人,反手将她摁在了地上。匆匆赶来的冯思静劝了几句,她才撒开手,低头跌坐在地上,眼泪唰地一下涌出了眼眶。宇文教习一连唤了她三声,她才缓缓抬起头来,左脸颊上赫然有一个鲜明的掌印。
宇文教习柔声询问她事情的始末,许宜年不言不语,只捏着帕子拭泪,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
比之一旁面庞扭曲的许宜人,谁是谁非简直不言而喻。
“山长仅一日不在院中,你们就翻了天了不成!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来说?”张教习脾气火爆,怒目扫视周围一圈,视线所及,所有人皆忍不住垂下头去。
书院里不少人都挨过张教习的戒尺,因而她积威甚重,谁都不敢贸然出言。
“既是你来请的我,便你来说。”
终是张教习随意往人群里一指,所有人的目光皆汇聚而来,张月盈无奈扶额。
自己这又是摊上事了。
只能一五一十地将她看见的说了出来,囊括了几乎所有细节,比如两个人是怎么吵起来的,许宜人唬了几巴掌然后被人拦了云云。
许宜人屡屡想要插嘴,张教习秀眉一挑,三尺长的竹篾戒尺轻叩在左手虎口,许宜人立刻老实了,虽还是怒目瞪着许宜年,但大字都不敢多说一个。
张月盈暗暗点头,果然还得是教习来了才能镇住场子,继续陈述:
“实事便是如此,是许七姑娘先找宜年麻烦的。”
“明明是她……”冯思静话音刚落,许宜人就要狡辩。
“宜年所用墨锭乃是山长昨日赠予她的,当时我也在场。”宇文教习一开口,算是彻底为许宜年澄清了冤屈。
张教习脸色铁青:“好,很好。无凭无据攀咬同窗,还动起了手,许七姑娘竟是将书院教的诗书礼仪全都抛到了脑后。在下不才,只能待山长回来再行禀告,请七姑娘回府休息一些时日了。”
如此惩处,不可谓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