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泪水自太后面庞滑落,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很多年前,太后几经周折终于登上了皇后之位,才明白这根本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先帝并非钟情之人,他曾经喜欢过太后,在对太后的兴趣逐渐散去后,便又开始宠爱其他后宫女子,生下一个又一个皇子。他们不断威胁着太后和皇帝的地位,对中宫和东宫之位蠢蠢欲动。
如果说最初是因太后受宠惠及娘家,叶家得以提前从儋州重回朝堂,那么后来则是太后需要倚靠战功赫赫的娘家巩固她同儿子的权位。
因对女儿和妹妹有愧,叶家虽不愿过多涉及储位之争,还是尽心尽力地帮扶,接连两代承恩公均先后战死边塞,马革裹尸。可太后还是不放心,她先帝请旨,让儿子迎娶了比他大五岁的侄女为太子妃。
最终,在太后的有意放纵下,先帝早早死于纵欲以及服食朱砂,她也成为了太后。
唯一没料到的便是皇帝将一切看在眼里,并最终化作了刺向叶皇后的利刃。
太后永远记得她发现皇帝让人在叶皇后饮食中投毒时,儿子的歇斯底里。
“你们叶家狼子野心,如果她活着,再有了皇子,我就是下一个父皇!迟早要被你们杀了,给一个黄口小儿让位!”
看着一手养大的儿子眼角猩红的癫狂模样,太后的心软了,侄女中毒已深,无力回天,只能将错就错,默许了接下来的一切。
或许是出于对叶皇后的愧疚,太后近乎执拗地抚养了她侥幸存活的儿子,也就是沈鸿影。
儿子和娘家,她选了儿子。
儿子和侄女,她还是选了儿子。
从那一刻开始,很多事情就注定了。
张月盈有些怜悯地看了太后一眼,语气似哀似叹:“皇祖母您庇护了年幼的殿下,日后他仍然会奉养您孝顺您。”
说完,张月盈起身施了一礼,转身就要离去。
身后是太后一声声呼唤的“我的贵儿”,以及胡嬷嬷的不断劝慰。
望着门外的婆娑树影,张月盈轻轻叹了一口气。
当年之事,不论怎么选都是错。
如今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而她也要去做个最后的了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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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深深,硝烟未歇。
福宁殿内最为狼狈的莫过于皇帝本人,王公大臣、后宫嫔妃能逃的都趁着之前的混乱逃了,只剩他一个人跌坐在殿上。
一股血腥气顺着门缝钻进殿内,皇帝闻着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陛下,可曾想过你也会有今日?”黄淑妃款款走近,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意。
下巴猛然被人箍住,皇帝被迫抬头,对上黄淑妃充满轻蔑之色的眼眸。
皇帝咬牙切齿:“你……大胆!”
“啪!啪!”
两声急促的巴掌声响起,黄淑妃揉了揉有些发红的手掌,漫不经心道:“当年陛下不也是这么对在凤仪宫做女官的臣妾的吗?怎么只许陛下如此,臣妾就不行啦?说起来陛下的脸可真硬,打人手生疼,不过却畅快极了。”
皇帝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若不是你当年
在凤仪宫勾引于朕,朕怎会……”
“怎会放纵臣妾给有孕在身的先皇后下毒?可就算陛下有一万个理由,归根结底还是您自己管不住下半身。”黄淑妃心中不屑,“陛下还是少说几句吧,留些力气来写传位诏书。”
慕容诩已去了皇城南门镇守,小黄伯正在偏殿威逼利诱一众没能跑掉的官员。
黄淑妃装也不装一把将皇帝推倒在地,只听“嘎”的一声脆响,皇帝的双腿磕到了宝座前的台阶,直接断了。皇帝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着,痉挛的双手撕扯着衣襟,钻心的疼痛令他瞬间脱力。
黄淑妃看着自己的杰作,甚为得意,居高临下地盯着皇帝:“这诏书陛下是写还是不写?”
“朕乃天子,岂会屈服于尔等。”皇帝痛得直冒冷汗,仍旧不肯松手。
他太清楚了,若是黄淑妃得到了诏书,自己这个皇帝便没有了用,只怕即刻就要变成先帝了。
成王只是冷漠地看着一切发生,偶尔出声劝道:“父皇,您还是写吧。有母妃舅舅们辅佐,儿臣定不会辜负这国朝江山。您退位后,儿臣会尊您为太上皇,让您颐养天年。”
“孽子!”皇帝“呸呸”两声骂道。
“娘娘和殿下何必对陛下咄咄逼人呢?”大黄伯让人将皇帝架起,扶到一边,“这诏书咱们自己写一份,再盖上玉玺不就行了。”
大黄伯二话不说,让人拿来笔墨,润了润端砚中尚未完全干涸的墨,动笔开始草拟诏书。
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人一边跑一边高喊:“襄王带着援军打进皇城了!慕容将军没顶住,已经被当场格杀了!”
消息一出,大黄伯握笔的手一抖,墨汁滴落,锦帛上瞬间洇开大片的痕迹,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成王面上的笑容更是立马消失,黄淑妃更是脸色大变。
“你们说什么?”大黄伯脸色大变。
他们以割让凉州十五城为条件,与北面的蠕蠕达成条件。蠕蠕故意犯边,引京畿之地最强的两万军队北上支援,瓦解京城军防,为他们起兵提供条件。
沈鸿影哪儿来的兵马?
传信的禁军颤着声音道:“将军,襄王攻破了南宫门,正往福宁殿来,事态紧急,您和成王殿下还是快些走吧!”
“母妃,大舅舅,咱们可怎么办啊?”成王一时如坠冰窖,揪着大黄伯的袖子不放。
“慌什么。”黄淑妃强行冷静下来,对兄长和儿子道,“陛下还在我们手中。”
襄王之前自西宫门突出宫禁,此刻又从南面攻来,他们只能从北边走。只要他们挟持着皇帝出了京城,一路向北逃到蠕蠕境内,不仅安全了,还能继续有待来日。
巍峨的宫城再度燃起烽烟,南边的宫城墙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际,喊杀声、刀剑相击声织成一片。
黄淑妃一行人拖拽着皇帝向北面玄武门而行。
皇帝只觉被人拽着跑了这一阵,整个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的身子骨原本就不怎么好,腿又折了,怎么受得了这番折腾。
还未到玄武门,成王就听见侍卫传来的一声惊呼:“前面是……”
话音未落,只听“咻”的一身轻响,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传来,转头却见黄淑妃倒在了地上,胸口正中插了一枚羽箭。
前方漆黑一片,夜风夹杂着细雪朝成王迎面吹来。
“三皇兄,别来无恙否?”
沈鸿影正高坐于马背之上冷冷俯视着他,眸光是说不出的寒凉。
成王忽然一激灵,抓过皇帝挟持在身前,一把匕首抵在皇帝咽喉前:“四皇弟,父皇……在我手上,你要考虑清楚,可别乱来啊!”
下一刻,一道凛凌厉寒光袭来,他根本来不及呼痛,鲜血自他脖颈迸溅开来,洒了一地。
没有了支撑,皇帝“噗通”摔倒在地,成王的血溅了他满身,眼前只余一片血红。
模糊的视线里,他瞧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驭马持木仓而来。
第118章 正文完他们会永永远远在一……
垂拱殿内,纱帐重重高挂,笼罩着散不去的阴云。
皇帝躺在床榻之上,先是感觉到似有什么苦涩的东西被灌入了喉咙,随即浑身如针扎一般疼痛,胸口闷闷的,如同压着一块巨石,半点儿都喘不过气来。
他就这样被生生憋醒了。
呼吸顺畅的一瞬,皇帝用力想要坐起身,却发现自己根本连脖子都抬不起来,随即便是下肢传来的刺骨之痛,疼得他脖颈额头青筋暴起,指尖抠入了掌心。
他险些忘了,他的腿早就被黄淑妃给折断了。
想起这个贱人,皇帝几乎要把后槽牙咬碎。
他将出身卑微的她纳入后宫,接连提拔,甚至立她为四妃之一,予他们黄家滔天富贵,他们竟然敢勾结蠕蠕,调走京城的军队进而起兵谋反,逼迫于他。
要……不是她已经死了,他非要把她还有黄家的所有人碎尸万段不可。
皇帝如是想着。
对了,人呢?
皇帝举目四望,发现殿内空寂无人,墨玉地面冷光一片,安静的可怕。
“来人!来人!”皇帝嘶哑着嗓子,用力拍打着床沿喊道,却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短短几个时辰,皇帝几乎受尽了比过去一辈子加来还要多的苦楚,再次惶恐了起来。
他胸口一滞,再次剧烈咳嗽起来,丝丝血腥味萦绕在喉头,脑子天旋地转,视野再度模糊,仿佛罩上了一层蒙蒙白雾。
晕晕沉沉之间,皇帝听见了一阵熟悉却又陌生的脚步,“哒哒哒”,向他靠近,站在了他榻前。
“是……”皇帝唇间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微臣见过陛下。”
皇帝费力抬眼,终于看清了近前的人,一身耀目金甲染血,眉眼里带着难掩的杀伐之气,只是苍老了许多。
“叶施琅,果然是你。”这回,皇帝没有如之前二十年那样称呼来人为圆善大师,而是换回了他的本名,“镇国公出京北上,这京畿之地也只有你才有这样的本领,能够领兵攻入皇城了。”
圆善大师难得露出一丝苦笑:“躲在深山念了二十多年的经,再次换上戎装,握上那杆木仓,还真是不太习惯。”
这样寻常宛如叙旧般的语气,却让皇帝有些恍惚了。二十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与此时年过不惑的中年武将在他脑海中无限重叠,思绪瞬间回到了二十八年前的那场宫乱。
那时,先帝病重垂危,皇帝的异母弟弟废韩王与舅家一同逼宫,东宫的周围燃起的火光犹如血一般红。虽有叶皇后和东宫侍卫持剑护卫,尚是储君的皇帝仍旧惶惶不安,直到年仅十六的叶施琅浴血杀入东宫。皇帝还记得那个少年抱拳跪地,声音铿锵:“韩王谋逆,微臣叶施琅特来护卫太子殿下。”
皇帝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之前闭眼前瞧见的那个人应该也是叶施琅。
兜兜转转,两次宫变,都是这个小舅子救了他。
皇帝尚且沉浸在旧日的回忆中,就听见一个声音响起。
“父皇目前的病情如何?”沈鸿影淡淡地问道。
紧接着是谭清淮的声音:“禀殿下,陛下被人折断了小腿骨,不仅未能及时救治,还被人一路拖拽,这腿已经废了。并且……”
“并且什么?”
方才为皇帝诊脉施针的就是谭清淮,对于皇帝的病情他再清楚不过。他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创口已然溃烂,若要治愈,须当机立断,以殇医之法剁去患处。”
也就是说皇帝的双腿绝对保不住了。
可帝王怎能身有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