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心难宽。
六月初二,三辆马车一离三里街,云禾便出门往和春堂。正好江老大夫也在等他,见着人,吹胡子瞪眼,口气很冲:“老夫还以为你老参精不要了。”
“您说笑了。”云禾哈着腰跟在白发老头身后进了药庐,才想去给老家伙煮茶,手刚触到茶壶,就闻问话。
“你老实说予老夫听,邵家要给谁诊病?”
坐在小炉边煎药的青年,抬起一双秋水眸看向顿住的云四叔。
云禾紧敛的双目慢慢漾开笑:“果然是请了您。”
“别废话,赶紧说事。”
“京城温家三夫人……”
炉边青年握蒲扇的手蓦然收紧,眼里神光震荡,指节泛白。江老大夫愣了两息,立马问道:“温棠峻的原配妻子?外祖家姓陈,南泞大盐枭陈昱之的外孙女?”
知道得还挺清楚!云禾有些意外:“我以为您不关心这些。”
别人就罢了,但她…江老大夫手背到身后,来回踱步,几圈后又顿足:“她病重了?”不等云禾回话,又道,“不该啊,她足月出生,幼时身子康健。现才二十有六,怎么就病重了?”
老家伙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云禾摇首:“我也不清楚,只晓得温三夫人已在替夫择继室,为女铺后路。向你求老参精,也是要送给她,卖个好。”
江老大夫腮边鼓动了下,摆摆手:“你回去吧,明日午后来药庐拿。”
这么简单?云禾迟疑。
“还愣着做什么?”江老大夫气不打一处来:“不想要也给老夫赶紧滚。”
厉声之下,云禾脚底抹油。药庐中死寂,直至药开发出咕噜咕噜声,青年才到:“爷爷,我想去见见她。”
一声长叹,江老大夫老眼湿润:“确实该去见见。邵家都跟老夫提孟家女保胎药之事了,威胁之意虽未言明,但也显然。想来给人看病是假,断死期才是真意。你与她虽没见过,可一母同胞的血脉缘分断不了。”
“云四叔那里?”青年露悲。
“邵家非善茬。虽允了一个举荐名额,但日后你入了太医院,老夫却不想你与邵氏多纠缠。”因着过往的旧事,江家百年里本不欲派子弟考医官。可邵氏两奴的威胁,却叫他胆寒。
民与官斗,血淋淋。
“您给断病,邵家给名额,一场交易而已。”青年压了压药庐的火,神情已恢复寻常。
“明日云老四来,除了老参精,老夫会把你那本誊抄的药典一并给他。”
青年敛下眼睫,那药典第一页有他名。江陈,字不朗。
江老大夫转身看向庐外,目光悠远:“你外祖母谢氏,乃现沐宁侯夫人的姨婆。沐宁侯幼女,是当今沐贵妃。若能得沐贵妃提携,你在太医院的路会好走许多。只要保住她,以后…翻查南泞陈家金库失窃案,也可多重仰仗。”
青年吞咽,目里渐生笑,迟迟才道:“爷爷,您说她会认出我吗?”毕竟无论是在西平朗氏,还是勐州谢氏那,他都是个死人,早与母葬身骆轴崖下。
“你姐姐幼时很机灵,而你这么多年一直临摹的是你母亲的字帖。”
……………………
云家白鸭河边,云忠恒在等他孙女。
不一会,云从芊到了,挥退管事,走到垂柳下屈膝行礼:“祖父。”这一天…终还是来了。她此刻心情很平静。
“你父亲又去和春堂了。”云忠恒不晓得四儿向和春堂求什么,但药堂里能有什么?无非是药。
“是。”
“青哥儿今日没去从德堂,又是在家自学?”
“是。”
云忠恒转过身,面向孙女。东边桦木怪道口,云崇青站在他祖母之前站的地儿,凝目望着那幕,唇口抿紧,心中沉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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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鸟高飞……那里几句是出自《诗经》。
第20章
六月六,云崇仁成亲的正日子。初四,云家宅地就挂起了红灯笼。夜里灯火通明,光瞧着就喜气洋洋。初五,新娘子抵达三房位于三泉县西郊的一处小庄子上。初六丑时,各房各院便动了起来。收拾齐整,到三房吃好早膳,送新郎出发迎亲。
鞭炮一直拖到三里街尾。引头一点,哧溜一声噼里啪啦炸响,刹那间巷子里热闹起来了。
邻里拦路,要沾喜。陪同迎亲的几个崇字辈男儿,立马撒铜子。赶来凑热闹的记恩,拉着小漾混着人群里捡了一兜,圆眼都笑没了。
跟着娘亲的云从芊,目送着大红喜轿,神色看不出悲喜,周遭的吵闹似乎与她无关。随爹一起迎客的云崇青,还是如往日一般,板正着小脸,偶有扬笑。一日忙碌,直到戌时末宾客才散。
四房一家无心闹洞房,散了就回了。洗漱过后,倒头便睡。次日又起了个大早,全聚到合颂院。
“三哥三嫂,恭喜了。”
“同喜同喜。”云麦虽眼下泛青,但脸上笑意盈盈:“老四,哥哥屋三个全捧成家了。”伸手摸了摸跟在后的小侄儿发髻。“之后就坐等着吃几个小的喜酒了。”
云禾呵呵笑道:“我家这个最小。”
“最小也不小了。青哥儿都八岁了,至多也就十年空。”今日钟氏穿了一身大紫,髻上插了四支金簪,右手戴了一串细滚金镯,当真是富态。漫不经心地抬手推了推金簪,瞟了一眼杵在老四身后的小木头桩,又掐起了平日里的腔调。
“十年而已,晃眼就过去了。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都得好好准备起。毕竟青哥儿出色,万一娶了个金凤凰回来,咱们也得拿得出手啊,是不是?”
自上回与五房一仗后,王氏也不怕事了,加之最近又压抑着。这会遇上钟氏挑头,便全没了顾忌。
“借三嫂吉言。不过人得懂知足,别什么都巴望。儿女嫁娶上,我和他们爹只看品格。那掐尖要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是万万娶不得。母亲量大,我望尘莫及,只胜在有自知之明。等青哥儿长成,我定睁大了眼盯着。是不是金凤凰没所谓,但一定不能像了三嫂。”
“你…”
“三嫂也别误会。”王氏装模作样地上前,帮钟氏将金镶玉项圈戴正:“不许青哥儿娶个脾性似您的,也不是看不上您品格,主要…还是因自打我进云家门,咱们俩的心就没对头过。”
长、二、五房看着笑话,但也有些意外,今日王氏怎这么尖锐?思及什么,目光不约而同地扫过颔首站着的云从芊。
“妯娌之间也就算了,毕竟迟迟早早不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可儿媳妇…不成,我只有一个儿子,婆媳争,那家里还能有个消停的时候吗?”王氏不管钟氏胸口起伏激烈,帮她戴正项圈,后退一步,细细打量,点首赞到:“好看。”
算她不瞎。想法才生,钟氏一愣,气更大。王淑英不瞎,那岂不是坐实了她掐尖要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瞧钟氏那表情,王氏掩嘴乐了:“三嫂不愧是大宅门里走出来的,一下子就懂了我这弯弯绕绕。”还真当她是软柿子?今儿是三房的好日子,她自己个一早上嘴里臭烘烘的,那就别怨被人啪啪打脸。
“王淑英…”
“够了。”云麦头都疼,瞧瞧她这一身打扮,是想压谁风头?穿得如此珠光宝气,等会新媳妇敬茶,她是准备把哪件撸下来当见面礼?关键崇西、崇孝媳妇也在,稍有偏颇,回去又是一顿大闹。
王氏退回了当家的身后,一手牵住闺女,一手落在儿子肩头。不得不说,做人真不能太良善,不然憋闷的是自个。刚那样夹枪带棍地骂一顿钟氏,此刻她喘气都顺畅不少。
隐在母亲梁氏身后的云从嫣,眼神始终不离四房一家。邵府老夫人要将云从芊养在身边的事儿,家里都传遍了。如今,云从芊可是得意人。瞅四伯娘那劲儿,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么能?
好一番等,终于在卯时末把新人等来了。云崇仁春风得意,小媳妇含羞带怯。也是新婚燕尔,两人牵着手,走路不带看脚下的,光顾着眉目传情。
他们一来,云忠恒便携齐氏出了里间,坐到正位上。摆上蒲团,新人下跪开始敬茶。新媳妇娘家姓周,如意名是两月前刚得的,说话轻声细语,嘴头甜得很,就是三句不离府城。
“母亲的好东西,比府城的都不差。现赏了儿媳,可不能心疼。儿媳再伺候您喝杯茶。”
“呀,大嫂给我这香露,还是府城香坊庄的。真是谢谢大嫂了,弟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亲手做的胭脂,府里九小姐最是喜欢,大嫂试试看。若是用着合适,跟我说,多少管够。”
“这就是五妹啊?不怪我娘来了一趟后对妹妹念念不忘,总在老夫人耳边叨叨。连带着老夫人都盼着妹妹早日去府里呢。”
“十二弟长得可真俊,四伯娘日后估计得挑花眼。不过咱们府城的姑娘也养得精细……”
等新人敬好茶,又与同辈、晚辈见礼完,一屋子人移步去主院时,已近辰正。早膳在主院一道用,用完各回各家。一进云潭院的门,云从芊就一声轻嗤:“又一个人精,可惜没精到根上。明明拿着良民籍,却念着奴才身。”
“别说你不懂,爹想了二十多年了也没想明白。”云禾苦笑:“赶紧让厨房下饺子,咱再贴补贴补五脏。”因着三泉县距离府城不近,仁哥儿媳妇三朝回门,新婚次日就得出发。
船已经定好,一个时辰后他们便去码头。进了正房,拉着媳妇坐到榻上。
“我们再来捋捋。江老大夫听说我要老参精是献给温三夫人的,没说二话,立时就同意了。而且他对温三夫人很了解,一口道出其外祖是南泞大盐枭陈昱之。英娘,你说…他是不是跟已死的大盐枭陈昱之是旧识?”
之前当家的把那两样东西拿回来,王氏也觉惊奇:“肯定认识,不然怎么晓得温三夫人足月出生,幼时身子又康健,连岁数都清清楚楚?”
“估计是把过脉。”站在六棱桌边倒茶的云崇青,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五姐:“而且很可能是在南泞陈家把的脉。西平朗氏是大家,府里就有府医,没大病无需向外求医。江老大夫祖上乃游医,南泞陈家是淘私盐的,他们相交不怪。”
云禾凝思:“江老大夫带着孙子昨日就出发往府城了。”
那天去拿老参精的时候,不管老家伙爱不爱听,他一气将所求说了。就是希望若老家伙真与温三夫人有故,其能看在二十年的交情上,为他这屋美言两句,给芊姐儿求个好。
可老家伙听完,给了他一本药典。说温三夫人见了药典,如果有心,那他所求的应不是大事。药典装木盒里,他也不能拿出来翻看,是一点摸不着底子,心里难踏实。
多问老家伙一句,老家伙就向他要老参精的钱。
想到老参精,云禾头都胀。原以为那株老参精至多也就三四百年,不想跟萝卜似的,近一尺长。江陈说,差些就达千年,价值…万金。
老家伙不急着跟他谈钱,也不知道在计较什么。抬手挠了挠脑袋,他现在是虱子多了不怕痒,走一步看一步。
终于知道那些庙啊庵的,为啥不忧吃喝了?到了听天命时,求佛拜神能不虔诚吗?
其实要云从芊说,她爹该把那株老参精还给和春堂。京城温家不是他们小门小户,温三夫人都到了这份上了,手里能没上年份的老参吗?八成比和春堂的那株还要好上不少。
千年老参,价值不在万金之下。家里全凑上,也就能到万银。真的没有必要为了她,背上重累。
况且锦上添花也不值什么情谊。温三夫人拖着病体全心给幼女铺路,又岂会为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开罪邵家?邵氏再不堪,也是官家。而她,一个商门女罢了。
只爹娘根本不容她说丧气话,如今云从芊只希望温三夫人在无意拉拔之后,能拒收老参精。
出发时,见着梁氏和云从嫣,云崇青是一点不意外。齐氏一手拉着一个孙女,若非有云忠恒同乘,她都想与两孙女一道。十三辆马车,浩浩荡荡往码头去。
三泉县的人早已见惯不怪,有夸张嬉笑说着艳羡,实着讽刺的。云家人每每听了,也不往心里去。上了船,不过两刻,船家便拔锚启航了。
离岸后不久,齐氏着婆子过来请云从芊。知道是例行说邵府规矩,云从芊一点劲儿都没,干脆装起眩晕,躺在床上哼哼哎哎。
云崇青领着小漾在甲板上待着,看够了粼粼河面,听说姐姐晕船,便到她屋里坐。不见娘亲,再凝目细观五姐的面,见着粉粒,就知她是装的。
“你最近几天亲手做了六顿饭,三顿甜汤,还给爹娘、我都裁了新衣。虽还没缝好,但此回离家你都带上了。”
拉薄被蒙上头,云从芊哼声更孱弱,明显是拒绝谈话。
“初二那天,我看到祖父找你在白鸭河边说话了。”云崇青对她要求不高,其毕竟是女子,行动上多有不便。外头的事,他和爹来就行。“有些事我允许你逃避,允许你不作为。但我极其反对你听从祖父的话,去积极争取做谁的妾室。”
云从芊翻身面朝里,继续哼。
“不是做了谁的妾室,就能享谁的荣光。之前从城西一路到码头,你耳朵也没关上,应该听到一些声。什么狗傍人势、驴蒙虎·皮、向火乞儿,说的都是云家。我想要什么,自己会努力去争取,无需你顾及。人生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你要珍重。”
云从芊闭目,眼角见水光,哽声打趣:“我才是姐,你不许充长。”
“我没充长,是你最近行为不对,感觉这趟去了府城,你就不会再回家一样。”云崇青静默两息,问道:“祖父都跟你说什么了?”
“就问了我几句话,然后讲祖母有意求了邵府老夫人,让你给邵二爷家的七少爷做伴当,进邵家族学读书。”云从芊睁开眼睛,其中清凌凌:“青哥儿,你说咱爹是祖母亲生的吗?”
做伴当?云崇青正愁没法出入邵府:“你焦心什么?我是良民,不是签了身契的邵家下人。”
“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