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小孙子可不容随意拿捏了,齐氏怏怏:“还不是为了你好,养在镇上那个,也不知道清不清白了?”
“你要实在闲,就去小佛堂念念经。”若非怕出纰漏,伤了青哥儿的前程,他早送齐氏上路了。云忠恒背在身后的手,盘着两只油亮的胡桃核。这些年的严管,她竟还死性不改。
母亲那句话怎么说的?下人当家做主了,那摆起谱来比主子还会,说得当真是好。邵二太太压着气:“这次我们来是为赔不是。”腰背挺得直直的,谈吐也不带分毫歉意。
“府上管事想讨好我,竟大胆妄为,指使北轲冯子屯村民欺辱温家小姐儿,还拿府里的名授意渭源县县令许东来不要多管闲事。我们也是冯子屯的村民闹上门了才知晓。要不是离得远,我定绑了那狗奴才随你们发落。”
下人…都有这样的本事了?别说云崇青,就是齐氏听了也觉荒唐。温家姑娘被送去庄子上,悄默声的,若非京里来信,邵府怕是也不会知道。下人可不敢偷看主子的信件,再者,那姐儿即便是被送走了,人也是姓温。
一个管事得有多大胆,才敢针对温家姑娘?
邵家好日子过太久了,久到她们都只把自个当人。云禾侧过身,让儿子去处理吧。
没了遮挡,云崇青与邵家两太太直面,目光放肆地打量她们。
好狂妄无礼的小儿!邵二太太一股怒火蹭蹭上窜。邵大太太原还想说点什么,见他如此,没了心思。
“北轲的事在我带愈舒离开那时,于我们便已经了结。”云崇青轻眨眼:“至于温家、邵府会如何,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闻言,邵大太太顿感不妙,不由上前半步:“什么意思?”
云崇青凝眉:“许东来没告诉你们吗?他提审冯子屯的村民,是因沐宁侯府施压。”见她们色变,他直白道,“愈舒在北轲的遭遇,连同许东来提审后的结果早已随我姐夫入京了。”
脚下一个踉跄,邵大太太慌忙抓住杵在旁的弟妹,稳定身子:“这这…就是府上管事的胡作非为。”
“别说予我听,我听了影响不了什么。”云崇青看向瞠目的祖母。
齐氏没想到小孙子已成长成这般,都能淡然地与邵家两太太针锋相对了。
邵二太太回过神来了,颤着手指向前:“你好狠毒啊…你这是在借此报复我邵氏。”
“我说没有,想来以你们此刻的心境也不会信,那便随你们舒坦吧。”云崇青语调平静,毫无起伏:“不过,我这狠毒之人还是要劝两位太太一句。温家两代帝师之后,在文士中地位斐然,不会接受有个那般毒辣的儿媳妇。儿媳妇不毒辣,那总要有个主儿毒辣。”
好在邵三太太几年前随夫赴任了,不然她便是最好的替死鬼。
邵大太太眼睫颤动。
云崇青手一翻朝她:“不是你为讨好二房和邵瑜娘着人授意许东来,就是…”手转向邵二太太,“你为女儿不服,要害愈舒。”
紧抓着弟妹臂膀的手,慢慢舒展,顺着袖下落、收回,邵大太太扯起唇角笑言:“我夫君乃太常寺卿,清贵得很,可不用我去讨好谁。”
邵二太太僵硬地摇首,不是的不会的。她女儿嫁的是温家,她女婿…鸿胪寺卿。这小儿在胡说,可心里却逐渐信了。
齐氏两眼勒大,小十二在说什么?
低头掐指算了算,云崇青接着道:“两位太太也不必在此多留,于事无补的。你们最近想吃什么喝什么,也别拘着,毕竟留给你们的日子不多了。但愿邵氏能仁慈,允你们之中谁青灯古佛了残生,而不是…”直截了当杀人灭口。
离间也许有,可他没在吓唬谁,所言虽都是早前推测,但邵家牺牲个太太是唯一能保邵府和邵瑜娘清名的法子了。这就是一些所谓大氏族擅长的把戏,可悲可恨又无耻。
“不许你再胡说。”邵二太太厉声斥道:“我邵家乃名门,行为光明磊落,才不会…才不会…”自个都说不下去了。
齐氏一双老手已爬上了耳朵,她一点不想听这些。双目露怯,撇过脸不去看小孙子。
没错过她的表露,云崇青起步越过邵家两太太,到榻前,见人往后缩,面上不由扬笑,温和轻语:“以后有关孙儿的事,您能别拿主意了吗?”
两手紧捂着耳朵,齐氏犟嘴道:“你不让管,我还懒得管。”
“那孙儿就多谢了。”云崇青说完转身:“祖父,没什么事我和爹便回了。”
云忠恒瞥了一眼僵着的邵家两太太,点了点头:“回去吧。”青哥儿说的一点没错,邵老夫人心黑手狠,这两危险了。
邵家是一点没叫云崇青失望,小年前一日,在外走商的云梁归家,带了个消息回来。邵二太太因私做主张闯下大祸,自知对不住亲族,自戕死在自请回的菩萨前。
云崇青得知时,正在理小漾送回的账本。自建和十年起,每年冬日,他都会着人留意着邵家在各处的施善。今年和过去八年一般,施粥所耗银钱不过千两。而谈、孟等十六家,这一年送去邵府八万七千两银。
收起账本,他走至后窗看远处皑皑雪山。邵家两太太前脚离开三泉县,姐夫的信便到了。跟着诚黔伯夫妇也抵达五严镇。如他和老师所议的那般,皇上对温家下了重手。
量权!
温家错算了许多事,但底蕴在那,经此一回后定会夹起尾巴过活。只不知他们是不是仍执念于帝师?
邵家?云崇青咬着舌尖,沉目凝思,人心啊,真是难测难料。
邵二太太死了。看来他在合颂院那番话,两太太回去都没吐露。不然被责令回邵关追究事由的邵启河应会有所顾忌,毕竟欺君之事已被勘破。如今二太太死了,大太太那就更不会说了,只唇亡齿寒,她从此也会多长个心眼。
而身为邵氏的当家主母,大太太手里…肯定有邵氏银钱去向的详细账本。云崇青轻眨眼,双手抱臂,终有一日他会知道云家上贡的三十万两银都跑去哪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支持!!‘由夫道德、仁义,礼乐、忠信、计谋…揣策来事,见疑决之,策而无失计,立功建德。这里摘自《鬼谷子》
第34章
凛凛寒冬,日头短,过得尤快,转眼就翻过年。开春倒寒,大雪纷飞至二月中才消停,之后暖阳连天,三月时倒也能脱去轻裘。云崇青与老师对着地舆图,论了一番西北地貌,讲北宋与金,说靖康耻。
金先被凌太主应天凌离间,内斗激烈,败退回漠河以北休养生息。后来蒙古乞颜悍部起势,屡战大金,夺大片领土,又结盟西夏围杀。可以说即便没有南宋,金仍没逃过被屠戮。
“沐宁侯府撤离悠然山已经十个年头了。”莫大山不无担忧地说:“蒙古悍部近年来内忧不绝,算是无心力大举南侵,可解决了内忧之后呢?孟固能镇守住悠然山吗?”
这也是沐伯父所担心的。云崇青锁眉,蒙古孛儿只斤氏的强悍,前生历史可鉴。
莫大山指抵着悠然山:“孟固此人,为师任大理寺右少卿时,也接触过。那会他才十多岁,但固执已显然,还有些自以为是,这乃为人之大忌,更何论将乎?”
“他出生孟安侯府,七岁就被请封为世子,难免有些清傲。您不也说了那时他才十多岁。”云崇青懂老师的心境,有国才有家。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孟安侯府虽与沐宁侯府、镇国公府一般,后辈中不乏出色将材,但孟固…”莫大山叹声。这十年没出岔子,除了蒙古悍部内忧,还有沐宁侯府留下的底子在那。可十年了,兵都换了不止一茬,还能剩下多少底子?
“不说这个了,”说多了心情沉重。云崇青浅笑:“三月三是女儿节,学生打算叫上记恩带愈舒、常姑姑几人去咸和洲放花灯,您要同行吗?”
莫大山沉凝,他倒是想去探一探,最好能上孟元山,可…抬手摸上自己的脸:“还是下次吧。女儿节时,咸和洲女子太多,为师怕吓着她们。”
“可以戴个斗笠,像我姐夫那样的。”
“下次吧。等哪天你金榜题名,去咸和洲可直上孟元山时,为师再与你一道前往。”
话至此,云崇青也不好再劝:“学生一定不让老师久等。”
“为师相信你也相信自己。”莫大山抚须:“带愈舒去一趟咸和洲正好,明年这时你们不成亲应也在忙着成亲,之后就没闲时了。即便得去咸和洲,也大抵不在三月。”
“学生亦如是想。”
午饭后,云崇青稍作休憩,便去周水巷子。想往咸和洲的非他一人,温愈舒也正有此打算。
“您问询飞羽那些事,我也不拦着。但您要贸贸然地往咸和洲,我就…”常汐抄起两手:“不大同意了。小姐在世时,确实在查陈家的那起金库被盗案,可您现在还小,亲都没成,不能乱跑。”
“姑姑,我会与千晴商议…”
“还有不到两年便是会试,姑爷要专注在读书上,这才是正经的大事。”
“学识重在日积月累,而非三五日之功。”温愈舒也是考虑到今年不去,往后机会难觅,而且人多时她这瞅瞅那看看也不招眼:“您放心吧,我就是去了,也不上孟元山。在长洲边,给娘点盏灯便完事了。”
常汐犹不安心:“您又敬起神佛了?”
温愈舒做灯的手一顿,眼中暗沉,蓦又笑开继续绑船架子:“该敬时就敬着。”她大了,娘没完成的事,她会继续。
“我就该早先知会一声飞羽,让他别您问什么就答什么。”常汐也是觉陈家那事过去太久了,小姐在上耗了七八年,若姑娘又搭进去一辈子,最后事再没查出个什么,那…那岂不是一场空?会懊憾死的。
云崇青到时,见愈舒在给花灯上色,唇角不禁上扬:“我还说要带你和常姑姑去咸和洲,不想你这已准备上了。”
“那算是心有灵犀吗?”温愈舒头也没抬,手下细致。
走到近前细观那盏桃粉兔子灯,云崇青眼神里温柔洋溢:“我有没有与你说过,那年在长洲上我扶的就是一盏…”手指在尚空白的兔脸上轻划,“怒目兔子灯?”
描好兔子腿,温愈舒收笔:“没有,但我记得那盏灯。因为那么些灯里就数它最不高兴,当时我可不喜欢了。要不是为了凑数,才不会点亮它。”
云崇青哭笑不得,手离开兔脸:“与你不一样,我很喜欢那盏灯。”
“那我自作多情一回。”温愈舒搁下笔,给灯转了个面,让兔脸朝自己:“你喜欢它,是因为…”抬眼回望那人,“它让你知道了我。”
脸上烧热,云崇青不避闪她的目光:“不是自作多情。以前我感谢那盏灯让我知道了你母亲带着你出京了,此于我来说是一道曙光。现在嘛…”见她冷下脸故作怒色,手不禁过去掌住她的顶轻摇了摇,“如你所言。”
“算你识相,不要摇我的头。”温愈舒拂开他的手,就便抓住,耷拉下长眉委屈告诉:“我要去咸和洲,刚都被姑姑说了一通。”
握住她微凉的指,云崇青大概知道常姑姑为何要说她:“不是你要去,是我想带你去。”查明陈家的案子不止是温三夫人未了却的夙愿,也是他老师所求。
反正离得近,便去看看吧,万一有所得呢?
三月初二寅时,一行人就出发了。常汐带上嫦丫,与温愈舒坐马车。云崇青给她们赶车,记恩、飞羽、常河骑马随行。没人犯眩疾,路上歇了两刻,下午未时末就到地儿了。
人当真不少,道上马车一辆挨着一辆,行进缓慢。记恩与常河奔两头,一个去悦来客栈,一个往长洲订船。
记恩在悦来客栈大价钱要了一个小院,才坐下喝杯水,客栈就挂上“住满”的红灯笼,不由庆幸。同时也对老弟有了更深的认识,原来他那样的性子也会凑热闹。
平日里两刻脚程的路,今儿马车生生走了近一个时辰。到底进客栈了,收拾妥当后,几人泄口气围着六棱桌坐。嫦丫拿了昨晚做的糕点出来:“吃点,填填肚子。”
记恩两眼直了,自打老弟带了温姑娘回镇上住,他也落着不少好。首先是吃,飞羽叔家嫦妹子灶上好手,她做的菜口味不重,但色香鲜俱全,制点心更是一绝。
“这是豆酥?”
“是,里面的点末是你去年给的桂花。”嫦丫就喜欢记恩这样爱吃会吃懂吃的主儿:“过年做了桂花牛乳糖,还剩下些,我给都用了。”
记恩已经闻着香了,不伸手先起身,一气跑回自个房里拿了茶叶出来:“你们别动,我泡壶茶。”
“还是记恩哥懂。这豆酥虽不甜腻,但还是要搭上青茶吃才更好。”嫦丫决定等香椿下来,给他做顿他念念不忘的香椿肉饺子,准保香得他连孟籁镇都给忘干净。
飞羽目光流转在闺女和记恩身,这两也是绝了,一个爱吃会做,一个爱吃会品。明明喝的是一锅里的汤,他除了看得见的啥也吃不出来。可那小子只喝一口,便能将汤里混融辨得清楚。
歇了半个时辰,常河才回来。
常汐给他倒了杯茶:“船不好定?”
“能好定吗?”常河连灌了两杯水,大舒一口气,与在座的道:“你们是没见着那长洲边的人啊…挤挤挨挨,官府都出动了。咱们人不少,我索性往东边去,定了艘大的,一晚上要十六两银。”
“涨价了。”飞羽道:“平时大船一天仅五两银。”
温愈舒不介意:“女儿节嘛,涨点也正常。”她现在可不缺银钱。
去年姨夫在朝上揭了北轲庄子事,皇上罚了温家三人俸禄予她做补偿。单一个正二品尚书,每月俸钱就有一百九十千,即一百九十两银。加俸、职田等再折一折,算起来两年就近七千两银。还有一个三品鸿胪寺卿和一个右佥都御史的三年俸禄。
朝廷一共是给了她一千两百两金。诚黔伯夫妇来,塞了一万两银票,带几套实诚的头面,讲是予她份嫁妆。
府城邵家年后也来人了,她那个好后娘割了回肉,给了一处通州府的庄子两间京城西城的铺面。邵府赔礼也赔得到位,金银首饰不算,百两金票就有八张。
这些她都收了。为什么不收?
她还想着以后若得机会,一定要将勐州谢家卖她曾外祖母得的银钱,和外祖母的十五万金嫁妆追回。退一步,即便追不回,那南泞陈家贩卖私盐所获的不当财可不止被盗的那些,她就是便宜朝廷也绝不便宜谢、朗两家。
常河手指一竖:“我租了两天。”
“可以。”云崇青看向愈舒:“我们晚上去长洲那瞧瞧?”
温愈舒点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