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们也不求多,你指缝漏漏,能养活你娘就成了。怎么你就能这么狠心啊…是,你老娘贫苦,不及云家强势,可她…到底生了你啊…”两老汉老泪纵横,可怜极了。
有文士气愤:“百善孝为先,不侍父母者,无异牲畜乎。”
“鸦雀尚懂反哺,兄台将不孝子视为畜生,实乃辱没畜生。”
“客满楼有此东家,不来也罢。”
“哥哥呀…”一跛着腿的中年妇人拨开人群,扑在两老汉身,哭求道:“俺就这命了,你们别再…别再为难记恩了。他也是咻…是个苦命的娃,能有今天的日子…不容易啊。妹子求求你们了…别再来为难他了。俺不要他养…”
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求得也是诚恳,就是咋愣赖在客满楼门口呢?
“听说这东家还是云崇青的义兄?”
“云崇青有此义兄,也是歹运。他一独子,就不怕哪天贼子逆反,叫他一无所有?”
“他可不怕,你们忘了人家可是沐宁侯府的小舅老爷。”
“哼…云记恩这般性情,与之一块长成的云崇青,德行怕也好不到哪去?”
周遭争议声愈大,三老货哭得愈伤悲。客满楼里有食客受不住,草草吃了点,结了账匆匆离开。站在柜台后的掌柜,神色平静,全不在意门外吵闹。东家已经给了指示,他照着来就成。
不过两刻,原座无虚席的客满楼里空荡荡。后厨没歇着,将食材都给煮了,装进食盒。十数伙计,拎着食盒,仰首挺胸地走出楼,面带笑容往城南、城北的破杂院去。
那里有不少小乞丐还饿着肚子,他们不会嫌客满楼脏。
次日客满楼,依旧准点开门。没有食客,就做菜送乞丐吃。事一传十十传百,就变成了客满楼东家狠绝,为让亲生的娘死心,不攀他,竟宁愿养乞丐,也不养亲娘。
仅七八日,整个山北省都知道了,许多文人笔诛墨伐,大有文昭十一年讨伐醉汉的那股汹涌。八家客满楼门可罗雀。还有人找上三里街,自称是石家屯人。云忠恒早吩咐过了,不许理。
九月二十,云崇青一行抵京时,山北又掀邪风。
“那个云记恩真是黑了心了,他也不想想他爷一个逃荒逃来的,能在石家屯安下家,靠的是啥?还不是石家屯那片人的好心。没他们帮扶,他爹想娶石家屯姑娘,做梦吧。”
“爹早死,他娘为了他都改嫁了。他倒好认了个富贵义父,连他爹的姓氏都舍了。”
“当初他不声不响走了,他娘眼都快哭瞎了,捶胸顿足恨自个没用,留不住儿子。如今那般富贵,就是给个千儿八百两银予他娘,又如何?客满楼,几十家几十家地开,他赚的盆满钵满,建金屋都不费劲。”
“要不是为了他师父传下的酿酒手艺,他以为云家会真拿他当个人看?”
这些,云崇青都不关心。在沐宁侯府安顿下来,即闭门读书。沐宁侯世子夫人听说记恩要在京开云客满楼,立时将东城武口街上的两间脂粉铺子清出来。
也是巧了,世子夫人那两间铺子恰在武口街和鹤立街交叉口上,门与鹤立街上的第一楼斜对着。记恩去看过,当时便拍了板,就这了。
“恩大舅,您可算是救了我娘了。”沐宁侯嫡长孙沐凛余,着一身灰色短打,一手揽着一只虎子,感激涕零:“我娘那两间脂粉铺子,已经亏了两年。虽然亏得不多,但可愁死她了。在此,我代我爹我小妹我外祖父母,谢谢您嘞。”
记恩都被他逗乐了:“这两年抽高不少。”世子家的小子,今年十三,瞧着都过他下巴了。
“那是,年初去了庆安,跟着我爹天天操练天天大肉,个子就窜猛了。”沐凛余低头看两堂弟:“你俩年初可是向我保证的,不会荒废练功,我在庆安就一直惦记着回来查检,哼哼…”
二叔家两个随二婶去了泊林看二叔,一时半会回不来。可惜了,不然一次就能撸四只虎。
“有祖父看着,我们做梦都别想颓。”大虎握拳,捶了捶大哥的腰板:“走吧,我们去练功房。”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记恩笑问:“需要我去做个见证吗?”
大小虎不约而同坚决道:“不要。”挨打这种事,自己知道就行了。
“那恩大舅,我们先退了。”沐凛余拱手行礼。
“去吧。”记恩目送三人,直至走远才转身往東肃院。
東肃院里,云崇青正奋笔疾书老师今晨出的考案。温愈舒在小厨房忙活,近来夫君和先生常熬到夜半,她想多做些汤水,给两人补补。
记恩到时,云崇青将搁笔。
“看到你这么用功,我就安心了。”
“怎么,外头不如意吗?”云崇青请他坐,袖口上沾了点墨,撩起瞅了瞅。
记恩轻嗤:“我岳父来信了,山北那边有人趁夜在客满楼门前拉·屎撒·尿。他们已报官,官府不知是畏惧沐宁侯府还是怎么的,大力打压那些造乱之人。这一举动,可算是往那些清高的文士身上泼粪水,现在都骂起沐宁侯府了。”
云崇青倚靠着太师椅背:“估计现在的形势已经超过了背后人的预料。”
“还不够。”记恩指点着书案:“我想着让那些文士重现文昭十一年的盛气,然后…当头棒喝。”
“从而引得一些人遐想,反思起文昭十一年事。”云崇青弯唇:“一个君王若是被个臣子作刀使了,即便已西去多年,恐他的后嗣也不能容忍。”如卢家背后人,皇帝查明真就是张太傅,那靖边张家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人常说,时间会证明一切,确实有理。许多事,都是许多年之后再回首看,才发现不合逻辑,破绽重重。可谁会莫名“回首”去看?
记恩趴到书案上:“我已经找匠人开始装点铺子了,最迟十一月底开张,咱们赶得及年前了事吗?”
“放心吧。到时就算是有人不想将事闹上朝,督察院也不是死的。”云崇青可没忘,因着愈舒,沐伯父当朝斥了左都御史唐锡。
那就成,记恩手撑下巴:“事发展到现在,我是看出来了,石家屯人真的见不得我好。”那些扭曲事实的流传,都是从石家屯传出来的。还他娘为了他改嫁…说这话的人良心全被狗刨了。
云崇青敛下眼睫,石家屯的风吹得是有点邪乎,嘴角微扬,不搭话。
丹阳胡同张府,泰清院屋檐下,身着仙鹤补子绯色官服的张方越,背手而立,指间夹着封信,拧着一双花白眉,薄唇紧抿。六十又五的人了,两眼仍不见分毫浊色。
“老爷,山北那边…”站在两步外做乡绅老财打扮的中年男子,头垂得低低的,言语有些迟疑:“怕是压不住了。”
“不是让你们行事要把握好分寸吗?”张方越不悦。
“奴…奴低估了石家屯人的贪婪,他们知道云记恩出息了,都想从他身上咬块肉下来。石江那一家更甚,现一门心思要帮几儿子向云记恩要客满楼。云记恩娘都打算好了,客满楼给娘家,严五酒坊归她。”
张方越不想再听了:“几个愚昧的乡野,你们都压不住,老夫还能指望什么?”
男子咚一声跪地:“请大人指示。”
冷哼一声,张方越嘴边耸动了下,不甘愿道:“势头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强盛,这背后应不止是刁民贪婪。沐宁侯得罪的士族不少,他们可能也插手推波助澜了。你把手脚都撤回,让云家自己去解决。这回计较,到此作罢。”
不能以声名存疑压云崇青,是有些可惜。但只要他能判卷,一样能让其无缘三鼎甲。若那小子运道再差些,他让他沦落同进士也不是不可能。
无论如何,绝不可让沐宁侯府在文臣里说上话。
山北的邪风在十一月初吹进了京城,于十一月二十八武口街云客满楼开张这日,达到了鼎盛。几十士子寒风凛凛下,静坐云客满楼门外,将来用膳的沐宁侯夫妇都堵在了楼里。
沐宁侯压不住脾气,叱骂:“文章虽满腹,无奈两眼瞎。”因此一句,次日武源门外近百襕衫静坐。沐宁侯姗姗来迟,冷瞥一眼,站到武官首,余光扫过立在文官前的张方越。
百官噤声,未入宫,心里就直打鼓。待进到太和殿,汗都凉了,浑身哆嗦。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皇帝已知武源门外事,两眉紧锁着。
文武才退到大殿两侧,督察院左都御史唐锡便走出:“皇上,臣有本要奏。”
沐宁侯神色淡淡。
张方越老神在在,只听皇帝一声准,双目还是微敛了下。
“武源门外士子静坐,看似因不满沐宁侯府强权,但究根本是愤怒不孝之人安享富贵。云记恩若不受惩,那日后人人效之,天下孝道将沦为笑话。还请皇上明断。”
皇帝看向今年头回上早朝的沐宁侯。沐宁侯也不为难皇上,来到大殿中央,站到唐锡前:“皇上,老臣就知今日会有这么出,故拖着病体也要来上早朝……”
病体?有官瞄向那位站得笔直的侯爷,他昨日还携夫人去吃席了,还中气十足地骂了几十士子。殿前装病,不知道算不算欺君?
叹一声气,沐宁侯道:“皇上,您这左都御史也该换个人来当了。”
“沐宁侯爷…”
抬手打断唐锡的话,沐宁侯转身面向他:“云记恩的祖父是从充州逃荒到北轲府的,苦了半辈子给儿子盖上了房,染了风寒走了…五岁时,他父亲服徭役,善吝山凿石,不慎命丧,官府给了二十两银子,他母亲卷了全部家当急急远嫁。紧跟着他外祖分家,把云记恩的房子分给了小儿子…”
唐锡捏着圭臬的手,指节泛白,怎么会这般?这与他查到的天差地别,那些石家屯人可不是如此说的。
述得如此详细,不少官员已经开始担心起唐锡。
“云记恩家产被占,石家屯的村民算是个个都参与了。他们没沾着光,也能有如此行为,只能说明那些村民从心底里觉得云记恩祖父和父亲两辈辛苦劳作挣得的家当,就该属于石家屯。”
沐宁侯看着唐锡:“云记恩在他小舅家待了不足一月,就被舅母打伤两次,扔去孟籁镇和士子山拦士子乞讨。这些,老夫都查得清清楚楚。土地庙的老和尚看他可怜,便给他剃了发,收容在土地庙里。
没几年老和尚病重,他一直侍奉在床前,从不让师沾染半点秽物。可怜人淳孝,老天都看在眼里。老夫亲家一家出游,早不落雨晚不落雨,恰恰马车要抵土地庙时落雨。云记恩这才有了个家。
老夫亲家待他如亲子,教授他学识,给他建房娶媳妇。功成圆满了,出息了,石家屯冒出来了。怎么你家地里粮熟了,都是给别人收的吗?
要他那亲娘舅舅有两份真心,也就罢了。正如外头说的那般,云记恩不差养亲娘的银子。但那亲娘已经把严五酒坊看成自己的了,还要将客满楼送给兄弟。她算什么亲娘?”
“可到底生了他呀?”翰林院大学士周计满走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没这般只记着仇的。”
还怕无从挑头,这就送上门了。沐宁侯转向周计满:“你既如此说,那老夫就请你来断断另一桩。也不是旁人的事,就你姑祖父张进,即张太傅的父亲。”
张方越双眉一紧:“沐宁侯爷,老臣父亲已逝去二十四年了。”
“老夫知道。”沐宁侯接着说:“张进原配妻子,是家中独女,因失足落水,两人结的缘。带着不菲的嫁妆嫁到张家,尽心尽力侍奉姑舅八年,无子无女,病逝张进老家…”
周计满后悔插这一脚了。武将就喜沐宁侯爷上朝,因着他一上朝,总有文臣要倒血霉。
皇帝饶有兴致地听着,他知道沐宁侯不会平白提到张进。
“原配病逝时,张进已外放近三年。外放的地儿虽不是江南,但也不差。他安稳之后,为何不接了原配到任上?他非长子,父母为何要在他府上养老?原配一死,父母挪进长子家,直至逝。”
张方越实忍不了了:“沐宁侯爷,您大概忘了我父逝后,是与大娘合葬的。”
“若我是女子,生时行为不曾有愧,却不得夫厚待,死后得合葬又有何意义?成全谁的美名吗?”沐宁侯可不惧张方越,他闹一闹,张方越就是为避嫌,也不敢压崇青会试案卷。
“您又怎知她行为不曾有愧?”周计满反问。
沐宁侯轻哂:“原配行为若有愧,张进临死前会留言与她合葬吗?原配逝后一年,张进娶新妇,新妇一直随他在任上,不曾侍奉姑舅。大学士刚断云记恩不孝断得直接,那现在来评一评张进是否有负原配,其堪不堪得大贤?”
“沐宁侯爷,老臣希望您慎言,别攀扯逝者。”张方越心突突的,实情是他父确实有负原配。但事情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他娘一辈子都敬着祠堂里那块牌位。
沐宁侯回过身,面对张方越:“老夫也不是胡乱攀扯。建和九年,小子晨焕游历山北省,途经孟籁镇,差点被一商门卢姓病女赖上。”
百官看着沐宁侯走近张方越,不由屏气。一个侯爷一个太傅,一个闺女是贵妃一个闺女是皇后。
“当时老夫就起了怀疑,晨焕行事向来低调,且他是头次去孟籁镇,那商门女怎么会知道他的底细?”沐宁侯驻足在张方越一步之地,审视着他:“思来想去不对,细细查了一番,毫无头绪。除了文昭十一年…”
张方越老眼不自禁地一紧,沐宁侯…放肆!
“你父张进乃北轲知州,士子山醉汉奸·污女子的案子就是他经手断的。”
沐宁侯不想对着张方越的老脸了,正身上告皇上:“据老臣所查,那醉汉乃孟籁镇上卢家嫡子,他被处死后一月,妻子带着女儿自杀身亡。整个卢家落到了庶出手里。今日士子逼杀云记恩一幕,与当年求极刑处死醉汉,可谓如出一辙,老臣不得不怀疑这背后有人指使。”
张方越立时跪地:“还请皇上明察此事。”
皇帝微笑着,商门病女算计沐晨焕那时,贵妃怀喜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皇后就是其中之一。他的暗卫查了卢家,只以为卢家女承了醉汉好·色的本性。
今日殿上听沐宁侯一说,他觉这里应还有第二种可能,便是有人摸着他的心思了。
先有商门病女,再来一出云记恩不孝。怎么尽挑着沐宁侯府打压?皇帝笑着摇头。
在场的已无心看热闹,他们也不担心唐锡了,都在想当年士子山奸·污案会不会有误判?若是有,那文昭皇帝的圣明…张进要罪该万死了…不不,人已经死了,是张太傅、张家会得什么下场?
沐宁侯转眼下看跪着的张方越:“太傅,你说孟籁镇卢家是不是受了哪个高人指点,深以为老夫小子不会娶高门,所以才那般大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