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还不想睡吗?”这才头一天,常汐笑道:“今晚,昭毅将军到底没要到回去晨熙院里睡。”姑太太没能送姑爷,先头都哭了。那两口子日子过得也是忒热闹!
温愈舒躺下:“明天我去看看姐姐。”拉了一旁的枕头进被窝,抱怀中。脸埋进枕里深嗅,那股混了文墨的浅香进鼻,叫她眷恋。
自成亲后,就连她小日子,都是夫君抱在怀里睡。今夜的被窝,一点热气都没。
也许是第一场试,考生都还紧绷,贡院里号舍灯全亮着,几乎个个正疾书。云崇青仍在稿纸上写,直至整张案卷上的题全理明思路,他才小心收案卷进考篮,把号板下放。
调暗了灯,合衣躺下,蜷曲着四肢,翻身不得。闭目暗告自己只能睡一个半时辰,连着三次,他便清空思绪。
云崇青气息才轻缓,号舍里灯一盏又一盏黯然,不多会呼噜磨牙声起。无梦安睡,再醒来时候不早不晚,抬高外间号板,到角落恭桶边方便了下,便问号军要了水。
他点了小炉子,然后舀水洗手脸,冰沁入心,顿时神清。用巴掌大的瓮来煮水。贡院一封三年,井里不知落了多少东西,水肯定要煮熟了喝。
碾碎一块干饼,放碗里。等着水开时,拿稿纸复看,思路与昨夜理出的一般,便不作更改。
水开,泡饼。味道寡淡,云崇青也不讲究,一碗下去不饿就成。又喝了半杯热水,整个人暖烘烘的。拨了灯芯,号舍明亮。他研墨,准备于案卷上写题。
落笔时从容不迫,就似平日里在家写老师布下的课题。从山甫德行,正向拓展讲为臣根本,再反向推官无能无德之祸。最后再申明民心可贵,君官民同心,山河秀丽。
一题写完,天已大亮。相比夜间,号舍不再静谧,窸窸窣窣的什么声都有。搁笔回头看一遍,起身活动发僵的腿脚,在脑中构思接下来那题。下午未正,又用了碗热水泡饼。
夜上子时,贡院里咳嗽声比前夜要多些。待十一日钟响结束时,云崇青已听到擤鼻涕的声。憋了快三天,茅房外人挤挤挨挨,茅房里扑哧扑哧声不绝,臭气熏天。
纵是云崇青这般前生在山里蹲惯土坑的人,也被熏得反胃。等了近半个时辰,好不容易轮到,排完通身舒爽地回了号舍。不敢耽搁,搭铺休憩。
第二场考五言八韵。过往梅兰竹菊都咏过,今年题,“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这是唐·韩愈呈予好友的写春诗,天街即唐都城街道,小雨珍比油酥。遥看草色隐约,近却寥落。两句诗,前句春雨细密显朦胧,后句由远及近,似有破灭。
那这题到底是重在早春,还是旨在拨开朦胧呢?
云崇青一时间有些拿不定。结合近期发生的事,谣言三人成虎,引士子乱,进而静坐逼政,他渐趋向于后者,拨开朦胧见天月。
会这么想,也是与大雍建国以来的科举之风相关。拘泥于经典,但又常引时事入纸上,具体化经义。
一旦形成确定,云崇青便由此切入深思。朦胧虽美,但毕竟是虚。近看虽无,这是真实。
犹记得建和十七年乡试放榜后,他随老师南下,达徽州府,清晨登高台观山。仙雾袅袅,令人神往。师徒看山不远便结伴去寻仙迹,路在脚下,用腿丈量了,方知所谓“不远”有多少脚程?
他们走到天近黑才抵近苍山,待站到山下仰望上空,哪还有腾腾仙雾?不死心,一夜之后再看,仍然清晰。进山寻觅,兜兜转转到山顶,一无所获,粲然笑之。
一则《望山寻踪》跃然纸上。辞藻不华丽,简单叙事,将虚化成实,然后叹仙人已归去,留春在苍山。吾自对翠许,从此目如炬。一眼破惘虚,赠清明予俗。
考完五言八韵,天骤凉。周遭咳嗽连连,云崇青也开水不脱。十五日子时,三试开始,策论只两字“思农”,引政比策论多了两字“士子问学”。
一见这题,不由吞咽,此不就是武源门外士子静坐为何故吗?还真被他与老师压中了。不急不喜,循循来矣。
思农?前生学成归故里,从底层做起。有两年,他几乎是日日行走乡间,他对农民的体悟尤深。
农者,百业矣。春耕秋收在田间,酷暑寒冬忙家计。与马无夜草不肥一个道理,单靠三亩地富不了一家。思农,望民富。此题在考学生政想。一方父母官,管一方风土。
皇帝择贤,为的是国富民强。国富在民,民丰在人在政在天时地利。天地难违,就只能修人、政了。
破了题,定了思路。云崇青不犹豫,铺床休息。最后一场了,他仅仅眯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起身洗漱、煮食。
用了近三个时辰答了策论,隔壁号舍传来呕吐声,很快一股酸腐飘来。他面不改色,起来煮水泡饼,活动手脚。时间充裕,吃了饭,盘坐号板冥想两刻,然后在稿纸上写引政。
《论语》中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读书为懂世,辨清浊。想养弘毅护清明,以仁世为己任,任重道远,需不畏死生。
何为清明?
何为仁世?
引云记恩逆子事件来说清浊,讲偏听偏信假仁假义,害人害己。从而引问如何辨世?首先学文立己身之正,再观世之百态,悟人情。懂人情之后,问心。心疑惑,就问先贤问师问旁观人。
接下来的一天,呕吐的人愈发多,贡院里酸腐气味冲人。云崇青也不敢再休息了,一气将引政在稿纸上答完,然后细细誊抄。有考生实憋不住,叫了去茅厕。
号军收了卷,着人跟去茅厕。学生再回来,卷上已多一墨,即臭号卷,顿时面如死灰。
好容易挨到十七号钟声响,云崇青搁笔坐等。不多会来人,卷子手稿片纸不落地收走。长舒一口气,忙整理考篮。听到令,知道可以出号房了。他也不急,先活动了僵硬的双腿,然后才出来。
只走了三步,忽见前方抱腹举子缓下步。他双目一紧疾步越过,闻嘭一声,热臭袭来。屏住息,大跨步走远。
贡院外,沐晨焕与记恩盯着门。记恩嘴里念叨叨:“考乡试那回,崇青精神着出来的,今儿肯定也是。”这话也不知在安慰谁?他两脚踮得高高的,眼不敢眨一下。
“有考生出来了。”沐晨焕一看那蓬头垢面,就知不是小舅子。
记恩又念:“快了快了。”考过这回,一定不要再受这罪了。他媳妇近几天变着法子给弟妹弄好吃的,可弟妹脸上肉还是刷刷掉。还有大芊姐,姐夫已经四天没敢回晨熙院了,就连糖包都赖永安堂里不走。
过了半刻,终于逮着熟悉的身影,郎舅两个匆匆迎上去。云崇青瞧见他们过来,立马抬手阻挠:“我不用扶。”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他除了肚里缺油水,啥事没有。
“赶紧回去,弟妹昨儿就请大厨房买了牛腿。”记恩还是凑近扶了一把。哎呦,那味儿真是呛人又很熟悉,比建和十七年乡试后要好那么一点。
不管周遭投来的目光,三人上了沐宁侯府的黑木马车。一沾坐,沐晨焕立时搭上小舅子的脉,强劲有力,无什大碍。
“近一两天内里虚弱,先别碰大荤。”
沐宁侯府,云从芊拉着弟媳妇等在垂花门口:“他乡试时,我不在邵关府,没送成他。结果会试…”沐晨焕那个庸医,一炷安神香,毁了她的想望。
“姐夫那般做也是心疼你。”温愈舒眼下青了。今晨做鞋面,连戳了自个三针,还不觉疼,心思全扑在那人身上。
“回来了回来了。”大虎兴冲冲地跑来报:“舅娘快给我舅来两碗大肉。我看他都瘦成麻杆了,下盘软绵无力,走路发飘,这是饿狠了。”
温愈舒已经见着她男人了,眼里泛晶莹,笑着快挪小碎步迎上去,一手揽抱住他,一手抚上他脸上的黑茬,也不嫌害臊。之前她盼他一步登天,可煎熬九日后,她竟觉荣华富贵也不甚重要了。
云崇青笑对媳妇:“不嫌臭?”
做样抽了抽秀鼻,温愈舒无声与他说:“回去我给你洗。”
这个时候,云从芊不往上凑,伸手拧住大虎耳朵,拉到身边:“你爹是个大夫。身为他的儿子,你舅饿狠了,你竟然让你舅娘给他来两碗大肉?”
“您不说爹是个庸医吗?”大虎顺着耳上的力,挨到他娘怀里。
将小舅子交出去,沐晨焕来到妻子身边,低头贴耳问:“我今晚可以回晨熙院睡吗?”
云从芊鼓起两腮,对上丈夫:“我要抓个儿子读书考科举。”她一定要送回考。
一听这话,大虎一下拔回自己的耳朵,往永安堂方向溜:“今晚我不回晨熙院。”
“我也不回。”小虎追上,他娘太会吓娃了。
作者有话说:
写一半,被喊下楼做核酸了,耽误了些时间,抱歉!!人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维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这是出自《诗经》中《烝民》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这是唐·韩愈呈予好友的写春诗。
天街即唐都城街道,小雨珍比油酥。遥看草色隐约,近却寥落。两句诗,前句春雨细密显朦胧,后句由远及近,似有破灭。参考诗句注释。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摘自《论语》
第42章
看着两儿子逃命似的跑离,沐晨焕笑之,抬手揽住娇妻,转眼望向小舅子:“瞧崇青的样子,你应该可以送他去殿试。”这回他肯定不点安神香了。
盯着弟弟沉静三两息,云从芊点点头叹气道:“也行。”
人好样儿回来了,温愈舒感谢了姐夫和记恩,便带着夫君往東肃院。
東肃院里,热水早已备好。之前除了臭未有感觉,这会见着婆子往浴房提水,云崇青浑身犯痒。温愈舒也忍不了他那股味,拉了进浴房,便开始扒衣。
浴桶够大,云崇青坐进去,连头闷进水里,憋气许久,泡透了才出水,一声长舒,松懈下来,趴靠桶壁,对着妻子,鼻头轻触她的。
“你怎么瘦了?”
“瘦了吗?”温愈舒手摸上他的头,给他洗发:“没事,几天就养回来了。”别说,她这会肚子还真有点饿。
唇贴上她的嘴角,云崇青轻轻一嘬,正想撤,不料娇软袭来,印上顶开他的嘴,长驱直入。
她太想他了。有点硬的胡茬戳着脸,温愈舒通身酥麻麻。夫妻隔着浴桶,互诉着衷肠,热情且绵长。
一吻结束,云崇青拉着愈舒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里水波荡漾:“我想把你拉进浴桶,可…”理智告诉他不成,“桶里水太脏了。”
“那一会换了干净的,你记得拉我。”说完温愈舒就抽回手,板住脸迫不及待地给他搓洗。
云崇青愣了两息,哈哈大笑。温愈舒已转到他背后,没憋住也跟着咧嘴乐。换水后,满足了媳妇与自己,用了碗鸡汤煨的细米粥,他便睡下了。这一觉睡得沉又香,再睁眼已次日巳时,饥肠辘辘,但精气神尤好。
几乎是一起动静,床帐就被撩起。温愈舒落坐床边,伸手去抚夫君的额,温温热热。
“你睡着不知道,自昨天会试结束,到今儿早上京里大夫都忙坏了。不少考生生恶寒,听说有两个江南来的,都烧糊涂了,瘫床上,自理都不成。”
这是在考场里就邪寒入体了。云崇青枕在妻子腿上,十年寒窗只为一朝买卖,他理解那些士子,但却不甚认同。身体是根本,不能伤。
温愈舒拇指摩着他新冒出的硬茬:“先生那让你睡醒吃饱了,去找他。”
“好。”云崇青又眯了一会,才起身。用了两大碗牛骨面,吃了一碟酱牛肉,肚子撑了才放下筷子,去往东厢。
莫大山昨儿从沐宁侯也那得了一盒新茶,今儿便煮上了。见学生来,细细观之,确定尚好,笑着点点头。
“过来坐。”
“学生还是先将此回会试案卷写下再坐吧。”云崇青手覆上肚子,自嘲道:“它不太允许。”
“哈哈…也好。”
得了话,云崇青来到书案后,揽袖研墨,站着疾书,首将自己拿不定的五言八韵呈现,递予老师。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对题莫大山不意外,现开春时节,“润如酥”点明春雨,算是应景。题若只是要求“写早春”,用诗的后两句,“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来点要义更佳。如此早晚春的相较,也是一个考点。
云崇青接着写策论与引政。
深悟之后,莫大山认同学生的着重,春雨如烟,点明朦胧。早春草色,有蓬勃昌盛之解,远看若有近看却无,这是写实。
再读《望山寻踪》,诗词不一定非得华丽,浅显易懂朗朗上口亦堪佳作。五言十六句,句句得他喜,尤其最后一说“赠清明予俗”,一笔点睛。
且俗与仙踪对仗,明确诗人渴望。“赠”之一字,也向君王表露了心境,不求高官厚禄,只想俗世清明。
好,很好!莫大山又从头读了两遍,眼尾笑纹愈发深刻。接手崇青两年,他就发现这孩子不擅用文辞,可科考五言八韵躲不过。为解决此弊端,他收罗了自魏晋到今的千篇诗词,要求其全部倒背如流。
崇青不含糊地完成。乡试之后,他带他游历山河,体悟意境。
莫大山一遍又一遍地品味《望山寻踪》,眼里闪耀着晶莹,所有用心都没被辜负。走到书案后,看策论。
师徒午、晚饭都没出东厢,直至亥时,云崇青才从回正屋。
京里云客满楼一月账本送来了,温愈舒正坐榻上盘算,见人回来,盯着脸瞧了一会,弯唇笑问:“心情不错?”
“很好。”云崇青没想老师对他此次会试答辩会有那般高评价,这还从未有过。
温愈舒头枕着他的肩:“那我是不是得让姑姑去钱行里兑点碎银铜子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