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可作河中滩地。咸和有水,环山行,浅滩远铺数里,称之长洲。若这长洲寻常,也就罢了。奇特在于长洲之心,孟元山。孟元山不高,仅百丈,山中绿意浓。数十年前,有高人耗费巨大,缠山建屋。
屋建成八年,开始挂灯,从此夜来时灯火通明,仙乐飘飘。不过几十载,长洲深处画舫游船不绝,声名逐渐远扬,俨然已成就镇中镇。这方父母官,为引四方来客,便上请朝廷,更“镇”为“洲”。
云家一般门户,住不上孟元山。云禾亦不想委屈妻儿,驾马车直接来到悦来客栈,要了个小院。安顿好了,便带着儿子出门。
女儿节才过去,父子以为花灯并不难买,不想连走三家都没货。
“一盏也没有了吗?”
店家抚须笑看小儿:“真的不诓您,您二位若是能早来一时,就算买上百来盏,我这都有。现在嘛…估计整个咸和洲的铺子里都没货。”
“全叫人买完了?”云禾诧异,疑惑道:“女儿节不是已经过了十日?”
“这个我就不知了,往年也没这样。”意外出清库存,得了一笔,店家心情正美,不免多说了两句:“刚来铺里买花灯的那几位,一瞧就非凡。”倾身稍凑近,压着音,“带刀的,肯定是官家。”
如此一来,突又觉不稀奇了。孟元山上仙客春居里的姑娘,据说个个胜过西边华琴院的花魁。为美一掷千金,多不胜数。千盏花灯博美一笑,还俭省不老少。
看来不用再跑别家了。云禾目光扫过铺里的东西,要了一沓油纸、几根矮烛。买不到现成的花灯,他也不想难得带妻女来一回却草草离开,只得自个寻摸做。父子又买了蔻丹、朱砂等等,便去寻船家订船。
这次没叫他们多跑,头一家就有空。
回到客栈,跟掌柜要了一把筷子。云禾将筷劈成签,泡一泡水。待足够柔韧了,便照着儿子画的船架子搭,有些笨手笨脚。相较之下,做惯了精细绣活的王氏和云从芊绑的架子更稳更牢。
一家子忙到天近黑才做了六盏花灯。时辰有些紧,匆忙吃了晚饭便赶往长洲。到了洲头,天已黑。人还不少,未到夏时,没人戏水,多是赏游船画舫,蹭点小曲听。
有衙役乘小舟,高挂着灯,河上巡逻。云崇青迎习习晚风,望远处孟元山灯火,此方呈现似了现世上海外滩,夜景十分撩人。
船家早等着了,说这边挨着镇子,行舟多,不宜放花灯,要带他们去山东边。云从芊见船不大,手不由攥紧弟弟。等强阿伯一家检查过,确定无事,一家上了船。
云崇青被姐姐拉进了舱里坐着。月明亮,河面波光粼粼。船尾处船家笑呵呵地划着桨,水声潺潺,很是宁人。
云禾揽妻子站在船头,回味年轻时候,他们也曾泛舟荷塘采莲。一晃眼,抱在怀里的囡囡,都长大成人当嫁了。
“禾哥,我突然想起咱芊姐儿好像还不会泅水。”
这个时候可以想点别的。云禾咧嘴笑:“青哥儿也不会。等天再暖和点,咱们带他们去你庄子上,你教芊姐儿,我带青哥儿。”
“成。就是站船上…”王氏大概也察觉不对时候,掩嘴笑起,身子往丈夫怀里挨了挨。有画舫经过,目光不由跟随,听到弦音,生有遗憾。
她家芊姐儿,没学一点音律。不是缺那点银钱,而是婆母以为抚琴唱曲属下流。不止姑娘,就连家里的哥儿也没一个通管弦的。婆母眼放在下层,只知下流,却不晓音律陶冶人心,能养情智。
“到士子山,我们给他们姐弟买两根长笛,练练气。”
“好,有埙的话,可以再买几个埙。那东西小巧,往哪一揣就带着了。”云禾以为妻子起这心,是因木大夫让芊姐儿调气。
云崇青挨靠着他姐:“一会还要放花灯,你准备就这么待着。”虽前生死于山洪,但他是会游泳的,而且游得还不错。当然现在还没名目,不好展露,不过今年夏,他肯定要“学”。
“爹和娘都会泅水。”这船若是再大那么一点,她也就不怕了。云从芊有些羡慕地看向外。小风带着湿拂过脸,微凉,她拢了拢斗篷。
悠悠荡荡,行了两刻,转过半山,见星星点点。王氏低呼:“哇…”可算知道全咸和洲的花灯跑哪去了?
云崇青站起,用力拉上姐姐,牵着她小心地走出船舱。
云从芊早心痒了,就是尚有些紧张。船离浮荡的花灯越来越近,云崇青眼转一圈,数了数,这方巡逻的小舟比他们一路来遇见的都多。下午店家猜测,不虚。
“咱往外赶一赶,就停下,容几位客官放灯。”在长洲跑十多年了,船家眼力好着呢,一瞧情形,便知那头放灯人身份不一般,自个得紧着点神。
“听您的。”云禾很客道。
船避让漂来的花灯,渐渐远离孟元山。忽有铮铮琴音自山上来,云崇青移眼望去,除了灯火,什么也窥不着。视线下落,不禁凝目。一艘巡逻的小舟经过山下,昏黄的灯光照亮了边上的船。
有个矮矮小小的童儿站在船头,看不清面容,其左右手正轮流抹着眼。
那位不会就是今晚的放灯人吧?
但看他们这头的船家不停将船往外圈划,就晓孟元山边不是什么船都能挨靠的。云崇青又扫过来回的巡逻小舟,不禁弯唇。划了半刻,船家终于停下歇歇了。
六盏灯,一家四口,大一小二。云从芊适应了这么一会,也放松了,拿着自己的两盏花灯,来到船边,不嫌脏,就地坐。写了寄望,点燃矮烛,亲手将灯放入河中。轻轻拨水,把灯送远。
身心虔诚,她祈家人安康。贪心一点,又点灯,再望自己与弟弟始终同心同德,守望相助。
轻吐一口气,云从芊看着一前一后两盏灯顺风慢慢行,唇角渐渐扬起,手划拨着清凌凌的水。柔软从指间穿过,要夹夹不住。一而再地傻玩,惹得自己笑出声。
靠在另一船沿的云崇青,回头看了一眼,眉目跟着柔和了。相比这方的和乐暖融,孟元山上筱山亭里气氛就显得有些沉重了。换了一身白衣的木大夫,没戴斗笠,背手站在抚琴妇人身后,听着她重咳,剑眉紧锁,很是不认同。
“您不该离京远行。”
瘦削的妇人,厚重妆容填不平两颊的凹陷。连着咳了十数声,才缓过来,撑着身子站起,踱到亭边,泛红的美目俯瞰山下星火,幽然道:“最后一回了。我娘的尸骨还散在骆轴崖下。做女儿的,临了了,总要再去祭拜祭拜她,给她多烧些纸钱。”
“姨母,您…”木大夫目露痛色,唇动了动,终言道:“我母亲很担心您。她知道这么多年,您一直都在怪谢氏不作为,害得姨祖母怀胎八月葬身骆轴崖。她也恨,但当下您不该堵着气,作践自己。愈舒还小。”
“我没有作践自己。”妇人贪看着星火:“也正因为我的愈舒尚年幼,这一趟才不得不走。你大概还不知道呢吧,愈舒许人家了。”嘴角无力一勾,不尽讽刺,“许的是诚黔伯陈家嫡长孙。”
木大夫凤目黑沉:“不是您的意?”
“我身子什么情况,自个心里清楚得很。之前确是有意要为愈舒寻个依仗,但绝非诚黔伯府。”妇人一手抬起扶柱,一手顺着气。
“温家起势几百年,都没插手过夺嫡之争。现如今却急不可耐地下场,看来是想重振昔日‘帝师’之严。”木大夫嗤笑:“皇帝才过而立,正当盛年。诚黔伯长女贤妃之子,也仅九岁。温家就站队了?”
“是啊。换了庚帖,松鹤堂才告知我。我能怎么办?只得放出风,说要给温棠峻抬平妻。跟着决意离京,去祭拜亡母。这也是想…那些有意温棠峻继室之位的牛鬼神蛇都出来舞一舞,也好叫我瞧清楚,好做抉择。”
妇人深吸长吐,抚慰着心头的紧绷,试图松弛下来:“你母亲这些年还好吗?”
“挺好的。她总念叨您,说您没良心。沐宁侯府给您下帖子,您总是能找着理由不搭理。”木大夫见人转身,立马上前去扶她坐下。
“哎…我哪是不想搭理?”妇人轻咳:“沐宁侯府重权在握,你被先帝招进宫伴皇子读书,后来……”抬眼看他伤了的左耳,“那次动荡,你替当时的七皇子挡了一剑。七皇子无损,可你的前程呢?”
“姨母无需替我惋惜。”当初去挡那一剑时,他就已经意料到结果了。好在自己是幼子,上有两位强势兄长,不需顶立门户。
妇人苦笑:“不惋惜,你如今也不差。只是沐宁侯府在你伤了之后,仅平静了几年,终究还是没能躲过皇权斗争。为了兵权,先帝也是费尽心机,吊着口气还下道圣旨,将莹然赐予太子做侧妃。”
莹然是他的双生妹妹,木大夫左眼微微一缩。他沐宁侯府的嫡女,被先帝赐给人做侧室。虽现在莹然已贵为贵妃,可盛宠在身八年,却不敢诞育子嗣。
“沐宁侯府战战兢兢,若是我这温家三夫人再往上凑,岂不是更引谁猜忌?”夫人吞咽了口气:“你父亲已上书告病,不日将卸甲归京。莹然是不是有喜了?”
木大夫轻眨眼,没作答,只面上凝重,却已表明一切。
妇人也无需他应答,兀自说着:“若莹然腹中是个皇子,那沐宁侯府要争的就是十几二十年后。这个兵权…卸的好。”都是先帝给逼的。建国至今,新旧更迭几回,沐家只保正统。莹然之前,族人更是无一与皇家结亲。
纯臣做到这份上,历朝历代少有。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今天星期三了,晚上还有一章。上海解封了哈哈……
第8章
“姨母沉疴反复,思虑不宜过重,该保持心胸阔畅。”木大夫不欲再谈府中事。此回他来,是受母之命,陪护她们母女一程。
妇人苦笑,手仍顺着气:“阔畅又如何,还能让我活到愈舒长大出嫁吗?”为人母者,则为之计深远。她得深谋远虑,计划周详,保她那可怜儿在丧母后日子依旧好过,不受掣肘。
“多活一日,便是多看顾愈舒一天,姨母怎能自暴自弃?”
“与其苟延残喘地坐以待毙,不如孤注一掷全力相搏。”妇人细细打量起这姨外甥。也是沐宁侯夫人给她脸面了,事实上早在外祖母嫁入南泞府陈家时,其就已经是勐州谢氏弃子了。
勐州谢氏…也是个笑话。贞节牌坊立了一块又一块,在困顿时还不是靠卖女给商户,拿钱为那腐朽的门楣贴金?
她外祖母,亏就亏在庶出上,心气还高。为谢氏所弃,气难平但又奈何不得。憋着股劲一心将女好好教导,待其及笄,以十万两金作陪嫁,把女推入了西平朗氏大宅门给朗羡做继室。可十万两金,搭上一女儿,换来的是什么?
大盐枭陈家一夜塌崩,她母亲陈氏溪娘,在赶往南泞为族人收殓的途中,遇恶狗,惊了马,连人带车一起堕了骆轴崖。那时,母亲怀胎八月,她也才四岁。朗家连尸身都没去找,就草草把白事办了,何等凉薄?
勐州谢氏,从始至终没过问一句。要说谢家与庶出的姑太太陈谢氏早已割裂了,可人家啊…却又和姑太太之女的婆家西平朗氏,走着亲。那亲家叫得不知有多热情!
一些个大氏族,钟鸣鼎食享受着,其实内里污浊不堪,恶臭得很。
沐宁侯夫人的外祖母,是她外祖母的嫡姐。当初陈家遭殃,她母亲又身死,无亲朋敢傍边。是沐侯夫人外祖母着人备了薄棺,给陈家一众收的尸。老人家还亲到西平,看了她,敲打了她爹,这才保了她嫡女该有的体面。
许多年没往来了。温朗氏也没想到婷姐姐会让晨焕特地来看她:“快二十五了,得让你母亲抓紧些给你相看。”
“随缘吧。”木大夫,即沐晨焕,有意摸了下左耳。
温朗氏笑道:“我替你急什么,反正是看不到了。”理了理宽袖,回头下望长洲,“我这一路走走停停,到骆轴崖少说也要一月。你别跟着了。温家与诚黔伯府联姻的事,暂时不会外说。听松鹤堂的意思,是要等到愈舒及笄时,才会公之于众。”
那个时候,贤妃的三皇子十八,可封王出宫建府,入朝听政了。沐晨焕脑中浮现出莹然在闺中时的活脱模样,面上更冷:“舟车劳顿,您身子受不住,加之愈舒又小,还是让晨焕跟着妥帖。”
美目盈盈,温朗氏婉笑:“不必,为莹然计,咱们还是远着点。你若真不放心,就予我几粒乐享丸。”
“不可,乐享丸乃虎狼之药,食了是能得一时的神清气爽,但极耗精元。原能活一年,乐享丸强效之下,您就至多可撑九月。”沐晨焕眉头紧锁,上瞥一眼明月:“时候已晚,该让愈舒上来了。”
温朗氏就知会是这么个结果,也不恼:“晨焕啊,听姨母的,媳妇娶个有趣的。不然你的日子呀…就像水一样平淡无味。”
有趣吗?沐晨焕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中午于茶寮遇见的那姑娘,挑了挂在玉带上的青玉扣子磨搓,鸟瞰河面落单的孤灯。
长洲上,云从芊正气:“歪了浸水的那盏灯,肯定是爹绑的架子。”她的一家安康,就这么沉了。
“没事,我的漂得挺稳当,许的也是一家安康长乐。”云崇青安抚着,才想让出自己剩下的那盏灯,就听他爹找补,“我也求了一家安康,咱沉一盏不打紧。”
账能这么算吗?云从芊更气,目光仍盯在花灯沉没的地方。王氏让船家往回划,眼神不时飘向她放的那盏,这可是她亲手做的,一点没假旁人。求的是女儿姻缘,但愿老天能开开眼。
船缓缓行。之前绵密的星星点点已经漂散开,有烛火熄了歪浮到外圈的,有还顽强亮着的。船偶有撞上。云崇青趴在船沿弄水,在想剩下那盏灯求什么?
替五姐再放一盏,还是为爹娘?可第一盏,安康长乐四字已包括所有。正沉思,一盏被风吹歪了但仍亮着豆粒大光火的怒目粉兔子灯漂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将灯扶住,为其转了个向。
微弱的烛光照着,一行略显圆润的梅花小楷映入眼帘。前几字已经有些晕染,隐约可辨“温氏…舒”三字,祈愿母亲温朗氏韶音身子早日恢复康健。
那个童儿?云崇青心头一紧,思及前生的自己,不由发堵,抬眸看满河的残灯,嘴里泛苦。原来买空一城花灯,是有大求。放了怒目粉兔子,回身拿了花灯,填字。
愿温氏…舒,所求皆能如愿。点亮放灯时,指沾到沁凉的水面,脑中灵光一闪。云崇青忽地转脸,看不远处又歪了的那盏怒目粉兔子灯。温氏、温朗氏韶音?
会不会仅是巧合?可未免也太巧了!
他眨了眨眼睛,心思百转。若真是了那家,那温三爷的原配妻子,在放出要给夫抬平妻的事后,竟抱着重病之体离京了?有什么大事,非要一濒死之人颠簸劳累去办,还带着女儿?
温朗氏死前抬平妻,是为年幼女儿。那死前带着女儿离京,会不会也是为女儿寻倚仗?照着古代的氏族观念,温朗氏去后,其女最大的靠山,除了父亲,就是舅家。
可从京里去西平,该南下,而非北上。
云崇青思及祖父的打算,双目敛起,看来他得寻爹好好了解一番京城温氏、西平朗氏。放逐花灯,轻拨送远。他仍诚心祈愿温朗韶音之女,无母庇护后能得安好。
一家回到客栈,已过戌时正。不磨叽,麻利地洗漱上床休息。次日,他们也没赶早。睡到天大亮,在客栈用了早膳才启程。闺女不犯眩疾,云禾带着儿子回马车里待着。
“爹,上回您跟祖父在白鸭河边谈事时,儿子就站在桦木后。”
云禾翻书的手顿住了,迟疑两息抬眸问道:“你听全了吗?”他可没想过卖闺女。
这是重点。云崇青点首:“听全了。”
“那就好。”云禾继续翻书,不拘能看进去多少,反正正经捧着翻着,他心里便踏踏实实:“之前没听你说,今天提是想明白了什么,还是想知道什么?”
就是这般通透,云崇青露笑:“爹对西平朗氏、京城温家知道多少?”
犹记得九月大时,爹抱他出云潭院溜达,碰到跑商归家的五叔。五叔见他个小奶娃子木木愣愣的不笑也不闹,就提醒爹,说北市杀猪匠家大儿子小时和他一般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