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怪忍不住打破沉寂。
“……嗯?”
好像才注意到它是个活物一般,蓝环发出一声很轻的上扬尾音。
美丽的同类微微偏了下头,虹膜似乎极为轻微地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一如往常的、只是微笑着的神情来。明明这样的笑容,和先前并无什么不同,可在那一瞬间,那种腼腆甚至怯懦的气质转瞬即逝,竟然变得……有些神秘起来。
“你怎么了?”鱼怪犹疑地问道。
蓝环眨了下眼睛:“我只是在想刚才的事情。”
说着,她靠近过来,脸上的神色,竟然极为自然地发生了转变。
冰冷而尖锐的指尖,抚过它尚未完全褪去化形的、属于人类的眉骨,她露出一个笑容。
感到不适想要后退的鱼怪,就这么顿在了原处。
它无法不去在意那个笑容——那个身体本能似乎还记得的、熟悉的笑容。她的双眼轻柔地弯起,脸上的每一个五官,都组成一个恰到好处的、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微笑来,甜蜜得仿佛一张罗网——
尖锐的危险直觉猛地爆发,鱼怪本能地一甩尾巴,急急退了几米之远,才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黑色长发的海妖抬起头,依旧带着微笑,似乎不解它为什么是这种反应。
这次鱼怪看清楚了。
在那张看似完美的笑脸的边边角角,每一个令它直觉感到有些违和的地方,越看之下,竟越发虚假。
就像平时注意不到的,在那美丽的外表下藏着的利齿一样。
“确实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吗?”
她腼腆地说道:“或许问题出在这里呢。”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呀。
鱼怪似乎觉得她不太正常,又离她远了点,盯了她几秒,说道:“这个猎物我可以让出来。”
这句话落下,这群深海的诡异,大概就会形成这样一种共识,不会再抢夺有主的猎物,而在猎物被处理之前,她也别想再参与其他的猎食中去。
小蓝环乖巧地点了下头。
鱼怪又警惕地看了眼她身上的蓝色环状纹路,恢复原样的身形,飞快消失在海洋深处。
在它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视野中后,黑发海妖敛起了那种虚假的、刻意营造出的完美笑容,那种腼腆而轻柔的神情,比潮水褪去得更快。
她在海面之下抬起头,看向邮轮上的人类。
从此刻开始,已经成为她独有的猎物的人类,仍站沉默地在原处。
走廊上的门再次被打开,又一名人类进来,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神情,连忙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
黑发青年这才从栏杆上收回冰凉的手。
他回过头,返回了船舱内,用平静到几乎毫无情绪的声音,开自己的玩笑。
“只是我的运气,果然还是一如既往。”
……
邮轮这一侧的走廊恢复了安静。海中的蓝环听到这句话,倒是认同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她沉入海中,回到最底层的船舱内,扫了一眼,就看到有两只鱼怪正在争夺一具残肢,场面一时之间极为血腥。
看样子是已经有人中招了。
鹿栖平静地移开视线。
这次副本里来的玩家不少,而且看样子很多都是没什么能力和经验的人。像这种鬼蜮,基本都可以选择从哪里拉人,根本不遵循什么等级规律,哪怕是什么也不懂的纯新人,也有可能被拉进这里。
所以鬼蜮的危害性,是极大的。
也因此,鱼怪们大概可以时刻找机会饱餐一顿。
看到她回来,其中一只鱼怪看了一眼她干干净净的状态,问:“你没吃到肉吗,小蓝环?”
鹿栖摇了摇头,露出苦恼的神情,说道:“没有呢。这样的捕猎方式好被动——只能在海里等着猎物跳下来吗?”
话音落下,无所事事的鬼怪们都看向她,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鹿栖轻轻问道:“我们不可以进入船上吗?”
进入船上?
鱼怪们对视一眼,并没有怀疑她的意图,只是解释道:“你是新来的,不明白也正常。现在还没有到时间,那里的门就不会打开,我们过不去的。”
诡异不能随便杀人。
哪怕鬼蜮里的诡异,限制已经小了很多,也不能直接上船大开杀戒,必须得等到某一个时间点的到来,邮轮才会变成怪物的狂欢。
那时它们还能再长出一双腿来,用以在地面上活动,能够吃到多少肉,各凭本事。
等到夜幕降临,鱼怪又开始期待新一轮的狩猎。可这次它们什么也没捞到,船上的玩家似乎都被谁镇住了,老老实实地让干嘛干嘛,连邮轮的边都不带靠近的,听到诡异的声音更是直接捂住耳朵掉头就跑。
一个晚上下来,鱼怪们窝了一肚子的火,只能恶狠狠地诅咒船上的其他诡异也
捞不到肉吃。
“这次来的虽然有很多傻子,但好像也有几个聪明人。”其中一只鱼怪抱怨道:“真麻烦!他们独善其身不就好了,管什么别的人死活?”
反正诡异是理解不了的。它们为了口吃的能打得头破血流,如果再遇到危险,更是会毫不犹豫地舍弃身旁的同类,独自遁逃。
“没关系,人类很多,他们救不了所有人。”资历最深的那只鱼怪舔了舔唇角,露出贪婪的神色。
……真期待禁制被解除的那一天的到来。
在它们骂骂咧咧的时候,鹿栖已经悄然离开了底层船舱,来到邮轮船壁旁。
鱼怪们没办法顺利地上船,也不敢违背规则,便在时间到来之前都只能窝在最底层船舱里,而且它们的鱼尾,也不适合在没有水的地方行动。
可她却不同。
就算从另一方面考虑,章鱼可比没有腿的普通鱼类好爬行得多。
她悄无声息地顺着船壁向上移动,柔软的触手延伸出去,却比钢索都要强韧。足够隐蔽的力量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直到第九层,也没有任何存在发现她的踪迹,反而让她发现了不少趁着夜晚做些小动作的同类们。
循着记忆,鹿栖来到位于九楼的某一个套间内,想了想,再度压低了藏匿的深度。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她竟然记得黑发青年的呼吸频率,得以随着他呼吸的节奏,与心脏的跳动,找到他此时的位置。
他并没有睡着。
拥有人的上半身,下半身却衔接着章鱼触手的黑发少女微微偏头,轻轻把一根最细小的触手探进房间,顺着墙壁的边缘徐徐前行。触手上的蓝环微微一闪,就像一只睁开的眼睛,房间内的一切便映入眼帘。
……哎呀,都入睡了,还穿什么衣服嘛。
海妖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安静地观察起猎物的一举一动。
猎物双眼闭合,看似安睡,却很清醒。
或者说,很多玩家都没有睡着。
说是一个人一间套房,可房间的隔音却并不好,隔壁房间的人应该是遇到了什么,发出了很大一声动静,不过看后续发出的声音,应该没有什么太大问题。
黑发青年睁开眼睛。
他随意披上外衣下床,并没有开灯,在一片黑暗里平稳地来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
窗帘是很薄一层,有月光透过其中隐隐地落进来。他的视线并未因此转移一分一毫,余光中,在那片银色的地面上,却不知何时,安静地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身影。
“喝冷水,不会不舒服的吗?”
他听到那个身影问道。
他并没有做出回复,同样也没有开灯,而是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后,重新回到床上。
只消闭上眼,再睁开,月色里的人影,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的视线转移向空无一物的窗前,沉默了半响。
又是幻觉,他想。
前不久还只有一道虚幻的影子,可现在他却能嗅到熟悉的潮湿冷意,与海面上不曾有的林间花香与湿润的泥土交织的气息。他甚至有那么一瞬,以为她真的存在。
可惜这种好运,他向来是遇不上的。倒不如说是一种不幸。他将看到越发真实的她,但也将越发清晰地意识到,那一切都只是幻象而已。
张肆远重新闭上眼睛。
他又想起,幻觉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是刚同意了调查局的攻略行动后。在晴朗的夜晚,和记忆里分毫不差的黑发少女出现在他的窗台上,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还不休息呢?已经很晚了。”
见他似乎没有任何反应,访客轻盈地落在地面上,上前几步。
他的睫毛一颤——他应该早在那里铺好地毯的,屋内没有打开供暖,夜间的地板一定很冰。
“为什么不理我呢?”
黑发少女靠近了一些,声音里带上漫不经心,而又浮于表面的苦恼来。
……
混沌的思绪绞在一起,不得安宁,张肆远再次睁开眼睛。
左右睡不着,他索性直接披好衣服,离开房间,进入外面的走廊上。
这座邮轮里并没有夜晚不能出门的铁律,他一路来到最下层的平台,等待新的麻烦找上门来。
该说不说,不幸的唯一一个好处,可能就是更容易遇到能够推进线索的事件。只要能够一个个解决那些麻烦,副本就会顺理成章地被破解。
又或者——他的视线扫过看似平静的海面,指尖摩挲了一下挂在手臂上的小巧银弓吊坠。
他也可以再杀死几只擅自顶着她面容的畜牲。
几乎在他这样的念头落下的下一秒,海面下似乎传来了些动静。
今晚的月色十分明亮,张肆远垂下眼,坐在平台边安静地等待着,敏锐地察觉到有莹莹闪光的蓝色,从水面下一闪而过。
指腹几乎瞬间抵住武器,袖剑也已在出鞘边缘,指根操纵袖剑的银色指环在月光下刺目地闪烁,他冷淡地抬起双眼。
然后骤然撞进一双映照出一轮圆月的、水洗过般的眼中。
有潮湿的水汽——雾一般冰凉朦胧的水汽,扑面而来。
平台与海面距离并不远,足以水中的生物伸手便够到平台的边缘。那双美丽眼睛的主人,便借助这样的力道自海水中倏然撑起身体——在那一瞬间,鼻尖几乎与黑发青年的面庞只余分毫距离。
湿漉漉的漆黑长发紧贴在她的皮肤上,数不清的水珠顺着她的身体往下滑,落入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与深不见底的海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