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甜果啊,她是我们军区附小的老师,平日里为人好,教书也负责,挑不出一点毛病。”
“对对对,复习班也是她带着我们复习的。小江老师可厉害了,要是有哪不会,她不仅能把题讲明白,还会把知识点梳理一遍。”
“还有,她的笔记也让我们随便看,写得特别好,真是帮了大忙!”
问了一圈,这位女状元简直神了,从人品到学习,从家庭到工作,哪哪都好。
热闹散去后,江甜果看着兜里留下的名片:“临城日报主编?”名片背后还有一行字,邀请她第二天到报社详谈。
第二天,她收拾得精神抖擞,随手拿了个笔记本就去了。她和主编在小会议室见面,里面还有一位中年女人。
主编热情地招呼道:“昨天太忙了,没好好和女状元聊聊,今天可得让我好好采访采访。”
两人聊了一会儿,旁边的中年女人拿出一份报纸问道:“这上面说你的笔记帮助了很多人。能说说你的复习思路吗?或者有没有笔记实物能让我们看看?”
江甜果把手里的本子翻到前面几页,推过去说:“这里有几页,如果需要更多,我下午再带过来。”
那女人接过本子,仔细翻看。主编也停下了提问。江甜果隐隐察觉到了什么,移开视线看向窗外。十几分钟后,女人终于看完了那几页内容。她伸出手,微笑道:“刚刚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市出版社的社长,刘慧。”
“刘社长好。”江甜果握住她的手,礼貌回应。
“江同志,你这次高考成绩非常优异,而且你的笔记很有专业性。目前我们出版市场在教育方面十分空白,你有没有兴趣合作,出版一套适用于高中生的教辅书?”
出书?江甜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的意思是,让我做主编?”
她掐紧手心,努力抑制住内心的狂喜,但被幸运砸中的快乐还是让她晕乎乎的。
刘社长干脆地点头:“我打算依照你的笔记,做一本教材全面解析的教辅书。你复习的时候肯定也发现了,学生们的复习资料大多还是十年前的,获取来源不是油印就是手抄。这既不利于学生获取知识,也不利于国家筛选人才。”
江甜果赞同她的想法,但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我觉得需要明确几个问题。首先,我一个人肯定无法兼顾文科所有科目的编写工作;其次,还要明确书籍的定位,我们的目标人群是优等生、中等生,还是其他?”
经过一番探讨,两人达成共识。江甜果负责英语和数学两个科目的教辅编写,书名暂定为《XX科目教材精讲》。讨论激烈,思维碰撞,转眼天都快黑了。
刘社长张罗着要用出版社的车送江甜果回去,但三人走出办公楼时,看到江甜果的自行车旁倚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我爱人来接我了。”江甜果脸上不自觉流露出幸福的笑容,和刘社长、主编挥手告别,踏上自行车,跟着男人一起离开。
“能来接她,她爱人挺配合工作的。”刘社长望着两人的背影,轻声说道。
——
“采访完了没?还用不用再跑一趟?”林寒松随口问道。
江甜果按捺了一路的激动情绪终于能说出来了:“不是采访,是找我商量出书的事,她想让我编写一套高中生教辅资料,我要出书当主编了!”
她说这话时正坐在餐桌旁,林寒松听见了,两个孩子也听见了。她们虽然不懂妈妈在说什么,但能跟着一起傻乐。
陈阿婆不可思议地先问了出来:“小江,你要出书?是真的吗?”
对这个从旧社会走过来的老太太来说,出书啊,那可是文化人里头的文化人才能做到的,在过去就算是举人老爷也不一定能出。而江甜果,看着也没长三头六臂,居然比举人老爷还强?
“当然是真的,我和市出版社的社长谈了一下午,具体细节大概商定好了,假不了!”
“乖乖,真是了不得呀!”陈阿婆看着她的眼神都变了,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朝夕相处的晚辈。
“那你安心写书,我们做好后勤工作,放心大胆地干!”林寒松也给予了全力支持。
接下来的日子,江甜果每天都沉浸在家人毫不吝啬的夸赞与全方位的支持里,身心愉悦,编写教辅的工作也格外顺遂。
找着空闲,她就揣着已编好的几章稿子,火急火燎地去找刘社长。当得到刘社长毫不保留的肯定与赞赏时,江甜果只觉前路一片光明,工作劲头更足了,进展愈发顺利。
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这天家里来了几个人,都是复习班的同学,因为算着日子报志愿都快截止了,特意来找江甜果这个“明白人”拿拿主意。
可谁能想到,江甜果自己的志愿都还悬而未决呢。以她的分数,冲击最高学府也能上,就是可能录不到想要的专业。况且,现实的难题也摆在眼前:两个孩子尚年幼,正是需要母亲陪伴的时候;林寒松的工作稳定,短时间调动不了;再加上手头出版社的任务迫在眉睫,容不得半点马虎。
江甜果犹豫再三,最终选报了本省最好大学的王牌英语专业。而林寒松,从始至终就没有干涉过她的志愿问题,录取通知书寄到那日,晾衣绳上飘着雪白的床单。他捏着信封的手指发白:“湘大?”
江甜果正给女儿梳马尾辫,红头绳绕在指间,反问他:“湘大不好吗?”
湘大自然是好的,声名赫赫,学术氛围浓厚,可林寒松忍不住问:“怎么没报首都或者沪市的学校呢?凭你的分数……”
“来回太远了,我讨厌坐火车。”他听见了这样的回答。
结实的胳膊突然从背后箍住她的腰,武装带铜扣撞在她蝴蝶骨上。江甜果闻到军装前襟沾染的枪油,混着女儿发间桂花油的甜香,是她眷恋的味道。
“谢谢你……”他嘶哑着开口,两人抱得太紧,比起声音,先传过来的是有力的心跳声。
江甜果转身时带起一阵风,晾晒的白床单扑簌簌蒙住两人。隔着棉布蒸腾的皂角香,她摸索着捧住丈夫的脸:“沪市的梧桐絮会迷眼,长安街的鸽哨太吵嚷。”拇指抚过他新冒的胡茬,“倒是湘大图书馆的樟木香,混着印厂油墨味刚刚好。”
林寒松突然低头咬住她腕表皮带,不锈钢表扣在齿间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江甜果笑着抽手,却摸到他后颈潮湿的汗,她半开玩笑地说:“家长同志,记得每月给我多汇点钱,我的生活质量可都靠你了。”
“把存折都拿上。”他滚烫的唇印上她突突跳动的腕脉,炽热的温度仿佛要将彼此的爱意烙印进灵魂。气氛正好,在一旁自己玩的小江宁突然扭过头,看着爹妈嘿嘿嘿笑了起来。两人相视一笑,赶紧一人抱走一个孩子,可不能让这两个小机灵鬼凑一起捣蛋。
开学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因为学校离省城不过三小时火车车程,再加上实在舍不得年幼的孩子,江甜果一直拖到报到的最后一天才动身。
她蹲下身子,把小江宁和小林怡挨个抱起来,在她们粉嫩的脸颊上亲了又亲,轻声叮嘱:“妈妈要离开几天,你们在家可不能偷吃糖,不能跑到大人看不到的地方,要乖乖按时吃饭,不准挑食,知道了吗?”
俩孩子年纪尚小,还不明白妈妈要离开的含义,只是学着妈妈的样子,“吧唧”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奶声奶气地应着。江甜果强忍着泪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眼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
“别哭了,周末想回就能回来。”林寒松轻轻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
“没哭。”江甜果吸了吸鼻子,最后用力抱了抱两个孩子,狠下心肠转身离开。
一路上,因为与孩子分离,江甜果心情低落,眉头始终微微蹙着。林寒松坐在一旁,小心地安慰着,可她始终提不起精神。直到下了火车,踏入大学校园,看着充满朝气的校园景色,江甜果的心情才渐渐好了起来。
两人先去登记处办好入学手续,又马不停蹄地从邮局取回行李。学校宿舍早已提前分好,每个床位上都贴着名字,江甜果的床位在进门后的下铺。
宿舍条件很普通,水泥地面,石灰墙壁,简易的架子床,角落里摆着几个柜子,中间放着一张大桌子。
江甜果整理东西,林寒松铺床。她上铺的女生从床上下来,热情地给她介绍水房、开水房还有食堂的位置。江甜果给她分了路上买的鸡蛋糕,又给宿舍其他室友也分了分,一来二去,大家也算熟络起来。
宿舍里一共八个人,有下乡十年刚回城的老知青,有应届高考生,年龄、经历各不相同。人多的地方事儿也多,她不奢望和每个人都掏心掏肺,只求能维持表面的和谐融洽就好。
开学后,江甜果的生活变得规律又忙碌,每天穿梭在教室、食堂、图书馆和宿舍之间,一心扑在学业和编写教辅上,常常忙到很晚才回宿舍。
难免有人觉得她独来独往,清高又爱装。可江甜果压根不在意,她本就性格独立,不怕一个人行动,而且穿衣打扮都很体面,一看就是不好惹的,所以也没人敢惹到她面前。
学期悄然过去四分之一,第一本《高一英语教材精解》终于大功告成。刘社长原本计划凑齐全科资料后再一起出版上市,但是拿到样书之后,她被质量惊艳,当即拍板决定,以英语为突破口,先抢占市场!
由于特殊的十年,英语教育严重滞后,大部分高中生的英语基础说是零都不夸张。更棘手的是,许多英语老师自身对知识点也是一知半解。
而现在,临城一所中学的英语教研组像往常一样进行例会。教研组长神神秘秘地从包里掏出一本书,笑着说:“来,大家传阅看看,这可是个好宝贝。”
“组长,你从哪儿弄来的好东西?”底下的英语老师们好奇地围拢过来,一拿到手,就察觉到这本书的不凡,每个知识点讲解得精准细致,深入浅出。对老师而言,这是教学的得力助手;对学生来说,更是提升成绩的法宝。
“市出版社送来的样书。”
“咋不多要几本呢?就这一本,大家传着看,轮到自己得等到啥时候啊?”有老师着急地问道。
“新华书店有卖,想买的自己去就行。”
得知这个消息,手头宽裕些的老师立刻跑去书店。到那儿才发现,这本书贴心地分为两个版本,内容一模一样,只是印刷效果有差别,贵的售价一块八一本,便宜的八毛一本。巧妙的定价,直接断了不少学校偷偷翻印或者让学生手抄的念头。
进入新华书店还不到一星期,这本《高一英语教材精解》就火爆热销,不仅在临城掀起抢购热潮,湘省乃至周边几个省份的新华书店也纷纷补货上架。江甜果对此感受颇深,因为她偶然间发现,室友的桌上也出现了几本。
“你和这个主编居然同名同姓唉!”有室友惊讶地指着书名下“主编:江甜果”几个大字说道。
江甜果微微一笑:“这本书就是我编的。”
“啊——”室友们嘴巴张得老大,满脸的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一个大一新生,居然编写出这么厉害的教材全解?这简直超乎想象,大家心里都犯起了嘀咕,觉得太不可思议,甚至有人怀疑是在开玩笑。江甜果也不在意,背上挎包离开了寝室。
“那个……我之前不小心看到过她的手稿,如果编者组里没有重名的,那个江甜果,肯定就是咱们认识的江甜果。”一位细心的室友小声说道。
这下,众人不得不相信,自己的同学,居然真的完成了一件如此难以企及的大事。
此前,或许还有人在背地里对江甜果指指点点,议论她故作清高,可“主编”这一身份公开后,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当差距大到令人望尘莫及,剩下的唯有满心的钦佩与仰望。
大学四年间,江甜果完成了高一至高三系列的《英语教材精解》,还有一本《高一数学教材精解》。
梧桐树叶落尽之时,江甜果的毕业典礼在湘大礼堂举行。林寒松特意换上崭新的军装,给两个女儿扎上红绸带。六岁的小江宁抱着妈妈亲手编写的《高考英语冲刺宝典》,小林怡兜里揣着妈妈常用的钢笔,父女三人坐在第三排,格外引人注目。
“......下面有请优秀毕业生代表江甜果同学发言。”
掌声如潮水般漫过礼堂。林寒松望着台上那个身影,四年时光在她身上沉淀出珍珠般温润的光泽。浅灰色列宁装衬得她脖颈愈发修长,马尾辫利落地别在耳后,唯有发梢卷起的小波浪透出几分新潮——那是去年沪市出版社邀请她讲座时烫的发型。
“......知识不该是困在象牙塔里的奢侈品,而应该是普罗大众踮脚就能够到的星辰。”江甜果的目光扫过台下丈夫军装上的金星,“感谢我的家人,是你们让我明白——”她突然切换成英语,“True love is not a cage that clips wings, but the wind that lifts you up.”(真正的爱不是折翼的牢笼,而是托举的风)。
林寒松喉结动了动。前排外语系教授惊喜地交头接耳,他们听懂了这句引自雪莱的诗。
典礼结束后,江甜果被记者团团围住。如今她已是全国知名的教辅主编,最新编著的《高考英语语法图谱》甚至被引进到香港。林寒松护着妻女往外走,忽然听见有人喊“江老师”。
转身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怀里抱着她编的《英语精解》,书页间飘出一枚桂花书签。“我是临城一中的复读生,去年用了您的书,今年考上师大英语系了!”男生激动得语无伦次,“能......能给我签个名吗?”
1983年春,湘江畔的梧桐抽出新芽,江甜果接到沪市教育总局的加急电报。全国英语教材修订专家组需要她参与统编工作,会期定在五一劳动节后。
门外,两个小丫头正在院子里跳皮筋。六岁的小江宁边跳边用英语数数,这是跟着妈妈学的。林寒松挽着袖子在葡萄架下修自行车,车筐里堆着刚从印刷厂取回的校样。
“沪市来调令了。”他把扳手往工具箱一丢,在裤腿上蹭了蹭油污的手,才接过电报,“正好,我的调职报告也批了。”
见妻子一脸愕然,他笑着从军装内袋掏出红头文件,“某军校需要懂英语的政工干部,组织上问我要不要当个‘随军家属’。”
江甜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尖划过他新换的少校肩章,“林团长这是要给我当警卫员?”
“是战略协同。”林寒松一脸正色道,突然把她横抱起来,转了个圈。两个女儿尖叫着扑过来,四人笑作一团,惊得葡萄架上栖息的麻雀扑棱棱飞向晚霞。
搬家那天,印刷厂特意派了卡车。工人们把成箱的样书搬上车时,刘社长握着江甜果的手,连连叹气:“你这一走,咱们临城文教界可就折了根顶梁柱。”说着,从中山装口袋里摸出一个红绸包,“拿着,这是社里老师傅们打的银钢笔,盼着你写出更好的书。”
火车驶离站台时,江甜果望着月台上挥手的出版社同事们,忽然被小女儿拽了拽衣角。小林怡掏出用手帕包着的奶糖,认真地说:“妈妈别难过,到了新家,怡怡每天给你剥糖吃。”
新居是军校分的二层小楼,带一个种着香樟的院子。江甜果在书房挂上大大的全家福,又把孩子们用英文写的“请勿打扰”贴在门板上——虽然拼错了三个字母。
教材修订会开了整整三个月。专家组大多是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起初对这个穿列宁装的年轻女人很是不以为意。直到她将英美文学选段与改革开放政策巧妙结合,满室顿时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林寒松在国防大学进修,江甜果有时也会去他的学校转转,两人偷得半日闲暇,骑着二八自行车逛颐和园。昆明湖结着薄冰,她靠着他的肩,数着十七孔桥上的狮子。
林家父母得知他们回到首都,接连来了好几次,林寒松却从来没让他们进门,久而久之,他们也断了念头,后来听说晚景孤苦。
时光匆匆,江甜果人在首都,收到了出版社刘社长的来信。在时代的浪潮下,临城一家国营印刷厂因经营不善面临倒闭,刘社长问她有没有兴趣一起投资。
江甜果思索了一天,然后拿出了林副师长的私房钱,两人一同乘上了去往临城的飞机。这里算得上是她的第二故乡,熟人也不少。
钱改凤如愿当上了团长夫人,自己还开了一家酒楼,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王春花在钱改凤手下做事,两个孩子也都被照顾得很好;还有刘老师,恢复高考后,接连考取了研究生和博士学位,在一所大学担任讲师;最后不知是谁提起了江宝花,她大学毕业后也出去闯荡了一番,可心眼小又傲气,最后没混出什么名堂,还和于副团长成了一对冤家,天天在家属院里吵个不停。
至于她爹江向军,好像是摔了一跤,死在了某一年的冬天。
夜幕降临时,江甜果独自走进了印刷厂。刘社长胆子很大,向银行贷了一大笔资金,一台台新设备正在有序进场。
林寒松带着女儿们来送宵夜时,正好看见妻子站在旋转楼梯上。小林怡刚要喊妈妈,被他轻轻捂住了嘴。此刻的江甜果就像站在时光的十字路口,左边是贴着大红喜字的筒子楼,右边是泛着冷光的先进机器,而她踩着高跟鞋的身影,连接着两个时代。
“妈妈在发光。”小林怡咬着绿豆糕,含糊地说。确实,江甜果耳畔的水晶发卡映着星光,但她觉得真正的光芒来自脚下——无数本打开的书铺成银河,而她只是其中一尾游动的鱼。
回家路上,江甜果望着他眼角多出的细纹,忽然想起结婚时那包着红纸的喜糖。生活给予的甜蜜从来不是单一的,总是在苦尽甘来之时,让你品尝到回甘的滋味。她把手放进丈夫掌心,两个影子在路灯下叠合,宛如一部无字的书,。
“妈妈,星星掉进你眼睛里了。”小江宁突然指着她的眼睛说。江甜果望着女儿的眼眸,忽然明白,自己早已在书写最珍贵的作品:当孩子们用英文数星星时,当丈夫陪伴在她身旁时,当千万学子在油墨香里找到前进的方向时。
夜风轻轻拂过湘江,林寒松将军装披在她肩头。远处印刷厂彻夜不停的机器轰鸣声,此刻都成了时代的生动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