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本子里,还夹了学生的成绩单和每次进步退步的名次。
陆安在现代没有当过老师,她是真怕自己误人子弟。
但凡事总有第一次……
在陆安一心教学,且拿着学生手写的对她的感谢信无奈微笑,顺带推荐学生针对自己的情况应当寻什么书籍观看时,柴稷那边也开始了对京东路和京东西路的豪强的迫害,先是派第五旉去将几家迫害百姓的豪强下狱,然后再“暗示”他们可以交钱来赎罪。
本来正惶惶不安,傻了眼,木桩似地杵着的豪强们听到这个几乎是明示了的暗示,立刻安下心来,已经下狱的豪强连忙交钱,搜刮了家里将近四成的财产,刮得他们肉疼,但……花钱消灾吧。而没下狱的豪强也赶紧地想方设法去交钱。
家族中有那心直口快的子弟直接就说:“官家这是要抢钱啊!”
但族中长老却是欢天喜地,交钱交得异常活跃:“抢钱好啊!我们就怕官家不抢我们的钱!”
还有那刚狼狈出狱的豪强,一边清点自己那成堆的金条、银条,还有那堆积如山的铜钱与粮食,一边抱怨:“官家真是的,要钱直接说就好了,何必先把我等下狱,那监狱又脏又臭,不能洗澡换衣,进去几日,人都成咸鱼干了。”
待听到官家拿钱财去填补之前京东路和京东西路官价卖马的窟窿,顺带给自己造新宫殿的消息,众豪强感到好像卸下了肩上的千斤重担,对于这样的官家,他们只能说,希望每一代官家都这么贪财好奢靡,千万别想着建设国家——官家一个人再奢靡,也奢靡不到哪儿去,但要是一心建设国家,想发展大薪,那要补的钱财窟窿可就大了。
具体情况请参考要打匈奴的汉武帝。
一想到汉武帝的花销以及对豪强的搜刮,众豪强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柴稷也在二月的春风中打了个寒战。
但他依旧心里喜滋滋地巡视着自己即将建宫殿的址地,在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簇拥下,听着修内司的官员在旁边给自己描述宫殿图画。至于朝臣对于此举雪花般的奏章谏言,柴稷神情轻松地全部置之不理。
反正他麾下既没有汲黯,也没有魏征,不会冲到他寝宫里抓着他胳膊不让他走,喷他满脸口水。大臣随便谏言,他不看就行了。
“官家。”修内司那官员压低的声音一点一点向着两个人的中间滑过去:“据修内司计算,如今的钱财修两座宫殿绰绰有余,只是修第二座宫殿时,恐怕付不起给百姓的佣钱了。”
两座宫殿?
柴稷那颗热爱的奢靡的心脏由于这句话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百姓的佣钱必须要给。”
不然九思可能会对他失望。
“钱我会想办法的。”
柴稷记得那群豪强,应该还能再搜刮一些钱财。
再搜刮一次,不会出问题的。
柴稷这么说服了自己。然后也不等问一下陆安,便下令让内侍去做了。
内侍是独属于皇帝的鹰犬,自然是皇帝说什么,就去做什么,他们自己是穷人出身——不然不会切掉子孙根进宫当太监,晓得怎样对付穷人,于是就把对付穷人的招数拿去对付豪强,一味地凶狠压迫,只觉得最后留对方一条命,再留个底裤儿便是紧一把松一把了。
豪强和和气气地接待了内侍,请求了一定期限,说期限之内会把钱财交全。然后转头就把压力施加给了当地百姓,这已经是他们一贯的伎俩了,官员向他们要钱,他们就把这些钱加大加码加派给百姓,百姓就是他们身上的油脂,想要刮到他们身上的肉,就得先把油脂刮完。
而陆安此前的做法,是用监狱把他们饿瘦了,没了油脂,才能逼迫他们割肉。至于后续当地豪强会不会加大力度搜刮百姓……只能说他们一时半会还没缓过来,没那个力气。
但内侍只负责收钱,至于钱怎么来的他们不管。
一时间,豪强与内侍各自享受玩乐,这边有这边的气派,那边有那边的风雅,百姓的水深火热、家宅破败,并不影响他们宴饮嬉戏,美人沉香、士儒风流,歌舞彻夜不消,画舫将风揽住,人飞也似地旋转着,双腿垂下晃悠着,裙子展成随风舞动的口袋花,裤子口露出黑黑的脚脖子。
“有个脏货上吊死了。”宴会上有人窃窃私语。
便有人不悦:“别和我说这么晦气的话。”
老爷不爱听,还是名士的风度和谈吐更能倾倒他们嘞。
官家拿到了钱,但官家并不高兴,他并不想闹出人命,但他确确实实闹出了人命。
站在陆宅门口,看着那与平常无异的大门,柴稷头一次害怕了。
第141章
柴稷把事情原原本本告知了陆安, 等着他的贤才宣判他是死是活。
他以为陆安会生气,会失望,会有许许多多负面的情绪, 然而陆安听完事情始末之后,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说:“臣这里有上中下三策,官家可要听一听?”
没有生气, 没有失望, 什么情绪也没有,波澜不惊,仿佛早就知道了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柴稷却有些手足无措,心绪不宁:“九思, 莫非你早便料到了我会这么做?”
陆安道:“并非如此。只是臣相信人心并非臣掌中之物,官家亦非臣手中提线木偶, 不会所有的事情都如臣所想的最好的路线前进, 臣能做的, 只有在事情发生后, 进行补救。”
“我明白了。”柴稷已经下了决心:“九思,我在此向着天地还有你发誓,往后再不自作主张了。有什么事情, 我都和你商量, 我若有错, 九思你尽管谏言,我一定改!”
陆安只道:“官家不必如此, 为臣者该为官家错失以作弥补, 而非孩视官家,处处替官家做决定。”
柴稷讶道:“是这样么?”
陆安拱手一揖:“臣是如此做。至于其他人, 臣不知他们如何想。”
柴稷有些头昏脑涨,他迟疑地问:“可若是到你也弥补不来的时候了呢?”
陆安又是一揖,道:“臣竭尽所能。”
又道:“倘到那时,臣将性命赔给官家。”
柴稷失声:“不可!”
他急道:“我不会让你落到这般下场的!”
陆安展颜一笑:“谢官家。”
可不知为何,柴稷还是觉得陆安笑得有些不真实,总给人一种随时会消失的感觉。
柴稷又低低说了一声:“我不会让你落到这般下场的……”然后看着陆安,认真地问:“你说的上中下三策,分别是什么?”
“下策乃是玉石皆碎之策。官家将替你办事的内侍下狱,言明是他们自作主张,再派兵抓捕害死百姓的豪强,将此事闹大,为民做主,豪强的钱财三七分,官家七,百姓三。”
“中策则避重就轻,亡羊补牢。臣写一赋言明官家修筑宫殿劳民伤财,官家罪己,且停下宫殿之劳,只将众人目光放在宫殿之上,忽略人命之哀。官家便也能得一个知错就改的美名。”
“上策便是置之不理,此等事情并非罕见,放任不管,一段时间后便也过去了,尤其官家是皇帝,不会有人扯着此事不放的。”
陆安仿佛完全没了原则,字字句句皆是为柴稷着想。
反倒是柴稷,琢磨着陆安的心思,低头合计了又合计,才抬头道:“将中策和下策结合,将内侍下狱,如此他们才能知道以后替我办事我的标准为何;再杀豪强,让他们给百姓偿命。三七分便算了,这钱我拿着烫手,将财物散一散,弥补百姓的损失,至于出了人命的那个家庭,我也无法,只能多多补偿是家人。九思你尽管写赋骂我,我会当众承认此乃我之过,宫殿也停了罢。闹出这般事,我还有什么脸面建新殿。”
陆安提醒他:“官家,我骂人很凶的。”
柴稷道:“这是我之过,是我该受的教训,九思你尽管骂,多凶我都受着。”
陆安:“好。”
柴稷却还是感觉有些坐立不安,却又不知自己不安的点在哪里,便问:“九思,你会对我失望么?”
“不会。”
陆安凝视着柴稷,声音也好似柔和了不少:“我怎么会对官家失望呢。”
柴稷听得出来陆安说的是真话,这才松了一口气。也没有立刻离开,硬拉着陆安聊了半天的话,这才依依不舍离去。
他离开之后,陆安喝了一大口茶水,开始例行每日的练字。
她的心情确实很平静,她也没有骗柴稷,她确实没有对柴稷失望。因为本来就没有期望,谈何失望。
如果是在现代,国家政府作出什么让她反感的事情,她早就愤怒、痛骂、在网络上发表自己的感想,言明自己的失望,却又忍不住去搜索和观察,看看政府有没有道歉,有没有作出弥补措施了。
但现在,她只有平静。
或者说,有愤怒,但不是针对柴稷的,而是针对那些豪强的。
‘豪强——’
陆安的笔锋蘸了饱满浓墨,用尽浑身力道在纸上勾画。
潇洒飘逸的王体被她写得杀气腾腾,横是刀,竖是剑,陆安几乎一言不发,心情全写在字里。
‘该死——’
‘封建社会——’
‘该死——’
‘陆安——’
‘你也该死——’
写了三页纸。烧了三页纸。陆安静静看着火盆里跳跃的光,纸张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消失在火里了。
总之,柴稷愿意改,那挺好。柴稷不愿意改,那也无所谓。帮人把关,时时刻刻注意着对方有没有犯错,将人从错误的道路上拉回来,引导对方去往正确的方向,那太累了,只有深爱——不管是亲情、友情、爱情,亦或是对国家的情怀,才能让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陆安做不到,她只会顺手打个补丁,补丁能起到作用当然好,补丁起不到作用,那大不了自己走向毁灭,或者这个国家走向毁灭。
……
翌日,陆安的院子。
一群军士声如雷霆,齐齐高喝:“禁军佼佼者,奉官家之命,前来护卫陆九郎!”
陆安愕然不已。
第五旉负责将他们带过来,顺带解释:“官家担忧你安危,特意命他们互相比斗,分为十组,选出每一组的获胜者来与你做护卫,哪怕他们死光了,你也不能伤一根毫毛。”
他们每个人都是格斗好手,光是看那身高与肌肉就能看出来了。
宅子里其他人被喊声惊醒,趿着草屐,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一群凶神恶煞,人高马大的士兵站在院子里,登时吓了一跳:“这……这是?!”
陆安便道:“这是官家派给我的护卫……”
就在此时,这群军士齐齐上前一步,抱拳跪拜:“参见主公!”
竟是当众认下了自己是陆安的私兵。
宅中其他人都傻眼了,径直楞在原地。
官、官家连私兵都给了?!
这未免太爱护了吧?!
陆安:“……”
陆安:“……诸位请起。往后安的安危就劳烦各位了。”
“唯!”又是一阵齐声轰鸣,众军士齐齐起身。
第五旉淡淡道:“人送到了,我就先走了。”
从恩怨一笔勾销的那一次起,他就不爱和陆安待在同一个空间了,能避则避,避不开就全了礼节,有礼却不亲近。
陆安却道:“大总管,可否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