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让第五旉诧异了。
他点了点头,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做着手势请陆安移步:“九郎请。”
“做个交易吧。”到了角落里,陆安目光颇为冷漠:“因内侍敛财,豪强逼死百姓这件事,你应当知晓?”
第五旉伸手抚过一根倒垂进院的柳条,嗤笑一声,掐断柳条往旁边一扔:“一群蠢货。”
这事可不是他带的队,要是他带队去做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没有痕迹,绝对不会给人留下这么大的把柄,连累得主上名声受损。
陆安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第五旉:“你若是能让那逼死百姓的豪强——是那家的家主,真正的掌事人,而非奴仆、女眷,你若是能让他死前付出极大的代价,我欠你一回。”
第五旉微笑着,说:“不必说欠我。你这样的新贵,谁都想结交。事实上,这事不需要你特意寻我,你陆九思只需稍稍放出一些风声,有的是人愿意为了攀附你,去做一些讨好你的事情。但不论如何,既然你来寻我,这事我自然为你办妥。”
陆安作了一揖,道:“多谢。”
第五旉也十分有礼节地回了一礼,心情不错地走了。
陆安抬头看了一眼天气。
今天是个晴天。
有权力真好。
陆安平静地想:她之前还是不太会运用权力。
第142章
在陆安上谏之前, 御史们已经纷纷上书,对着内侍一顿输出了。
官家之前建宫殿,行举奢靡, 但他们作为臣子的,总得敬重着官家,便是上谏也不能太过分,斟酌着措辞, 十分之不容易。而官家还不看他们的谏言, 一副昏君做派。
这还了得?!
现在好了,天降邪财,千载难遇,内侍搞出了人命, 这人命还关联着官家,大薪的乌鸦们可谓是卖尽了力气, 引经据典, 旁敲侧击, 含沙射影地喷, 看似是喷内侍,实际上是连着内侍和官家一起喷。
官家这次似乎也知道自己做错了,几乎是低着头认喷, 谏言听了, 奏章看了, 内侍也罚了,但宫殿照建不误, 甚至还对修内司言:“此前的宫殿略有局促之感, 再扩一倍。”
这是什么?这是积极认错,死不悔改!
但御史之所以有用, 那也是因为皇帝愿意听,皇帝一旦任性起来,御史便没了用处。
为之奈何。
御史们面面相觑。
其他大臣们也是摇头叹息。
然后,官家又有了新动作——他决定在殿上召见本次即将参加省试的举子,对他们进行一番勉励。
召见举子的地方竟也修的那般华丽,殿门上磨了两块长琉璃当镜子,窗纸是描金的,纱幕层层叠叠,将脚下的云母石砖地遮得若隐若现。
不少举子眉头已然皱起,满心诧异地目视着这修筑奢靡的宫殿。但鉴于此刻已站在殿上,左右都是分列而站的文武百官,便不敢私语议论。
官家大步走进门来,坐上香木御座,含笑看着众人。大臣与举子行礼,齐声道:“拜见官家。”官家两臂一抬,和气道:“诸卿平身。”
众人皆起。
官家开始说起了一句又一句鼓励的话语,末了再道诸位皆是栋梁之材,朕心甚悦,便一下子挑起了众举子心情中的激动。
殿试不落考生,也就是说,他们只需要考过省试,便能踏入官场了。
一颗颗心心狂跳不止,人们好似都忘却了眼前宫殿的奢靡之处。
但总有人不会忘。
应劭之从进了这处大殿起,就跟丢了魂儿似的,看看琉璃,看看地板,身体随着其他人的举动而跟着动作,神态却是陷入了思索。
应劭之骨子里一直是个很傲的人,他只认同他认同的人和事,不看地位,不看派别,不看性别,喜欢的事情便直白说喜欢,讨厌的事情便直白说讨厌,他也得知了有人被逼死的事,如今就很讨厌官家草菅人命,死不悔改的样子。
应劭之迈出了半只脚。
应益之惊得一跳,径自拉人。
他拉住了一个,没来得及拉另外一个。
陆安走了出去,宛若一泓月光,温和明亮地流泻而出。
郎君拱手行礼:“官家,臣新作一赋,欲献与官家。”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陆安身上,他们没有在众目睽睽下交头接耳喃喃低语,但他们心里已经在交头接耳喃喃低语了。
那些视线像是会说话一样,或是古怪,或是鄙夷,或是好奇。
唯有那些对陆安有了解的人,心中仿佛出现了预感,脸上亦蓦地放射出了一种异样的神采。
‘难道他要……’
‘莫非他要……’
‘九思!我就知道我们是同路人!’
殷阁已对陆安另眼相看。
应益之微怔,略有些心烦意乱。
应劭之将脚收了回来,他压低的声音非常冷静:“好了,益之,可以松开我了,我暂时不会冲出去了。”
因为已经有人如同他的半身,带着共同的意志,共同的热血,英勇无畏地迈出去了。
他会好好看着陆安怎么做,然后,随时接应他。
应益之抿了抿唇角,慢慢松开了手。
御座之上,柴稷心中一喜。
‘来了!’
柴稷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以及演戏的准备,不论九思念了什么内容,他都会做出一副愧疚不已,悔恨难当,被骂醒的样子。
众人皆听得官家笑道:“早闻得陆九思之高才绝学,足以称宗道祖,既然你有赋赠我,便当众念之,也好让众人领略其风采。”
陆安再次拱手一礼:“谢官家。”
微风吹过,在人脸上泛起层层金色涟漪。郎君收起笑颜,缓缓念道:“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不少官员听了这话,未免心里一跳。
赋是好赋,但阿房宫可不是什么正面意象,尤其是对着官家念诵阿房宫……陆九思这是要以赋来谏言官家,让官家莫要贪图享乐修筑宫殿?!
这可是在文武百官、新科举子跟前,你陆九思也太大胆了吧,就不怕官家大怒,夺你功名?!
有人去偷瞧官家脸色,官家很有风度地听着,瞧着好像……没有生气?
柴稷确实没有生气。
不就是骂他像秦始皇,骂他奢靡,骂他建阿房宫嘛,这有什么,让其他御史来骂,其实也一样——他们大薪,往上数几代,有的御史骂官家还骂“桀纣之君”呢。
柴稷心情悠闲地听着。
甚至还有心点评陆九思的文采确实是落笔妙天下。
蜀山兀,阿房出。一个兀,一个出,既表明了秦始皇的权势威严,一声令下竟然能将蜀山的树木砍伐殆尽,又显出了其骄奢淫逸的一面。为了建一座宫殿,直接导致了“蜀山兀”的场面。
每一个字都是精雕细琢,每一个字的用法都是那么的奇妙。谁看陆九思的文章能不被那些文字吸进去?谁看陆九思的文章不是陷在里面出不来?
柴稷感觉这篇赋,又将是一篇千古传唱。
“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陆九思作文章时,像极了那炉前铁匠,每吐出一个字,就有大锤下砸,在铁砧上敲出清脆叮当声,还有那耀眼的火星向着四周飞溅,刹那间溅亮了周围每一个角落。
在场的官员里不缺大儒,在场的举子中不缺才子,他们知道陆九思在干什么,知道他的每一个思路,知道他要描写阿房宫的繁复和宏伟,来展示其中不知耗费了多少民力民财。
但,知道又如何?不还是被陆九思的文采所裹挟,灵魂乘着舟行驶在妙曼文字中,沉迷于阿房宫之金碧辉煌?
谁敢说阿房宫不美?谁敢说陆九思的文字不美?
所有人都沉醉在这篇《阿房宫赋》中,他们——包括柴稷本人,都忘了他们一开始是在等待预感中的大事的发生。
直到……
“……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宝鼎被当作铁锅,美玉被当作顽石,黄金被当作土块,珍珠被当作沙砾,丢弃得到处都是,秦人看见这些,也并不觉得可惜。
殿中人听着这几句,还未回过神来已到劝谏环节,便听得陆安猛然抬起了声音:
“嗟乎!”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仿若石破天惊,惊心动魄,心脏随着那抬高的声音而剧烈跳动,是谁双眼定定,又是谁忘了呼吸。
“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黄远柔复述了一遍这句话,胸口都好像在发烫发辣。
怎么会有人能够写出这样的话?秦皇之奢,薪帝之奢,尽在此话中了。
华发苍颜、精神矍铄的大儒情不自禁随着这话颔首。
面嫩秀气、肤若蔷薇的年轻人弹着额角,轻轻抽着气,震骇于此辞之警拔。
满殿寂然,满殿都是陆九思那凤鸣之音,千金难求。
柴稷已然怔在御座之上,他看到陆安黑亮的双目正凝视着他,其中好似有火焰升腾。
诗词是陆九思手中神兵利器,随他心意所刺,为他染血,为他舒叙心意,为他攻击任何人。
柴稷脑子里突兀想起了陆安那句状似玩笑的话——
“官家,我骂人很凶的。”
柴稷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陆安向着他的方向迈了一步。
柴稷心中不安越来越浓重,再不复之前悠扬心情。
鸾鸟之声昂扬高鸣——
“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