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一时失态发出声音的外帘官立刻闭了嘴, 又赶紧把自己同僚扯走,但那张脸已然红了个彻底。
考场上必须保持安静,没有人窃窃私语, 可同时,那毛笔扫在纸张上的沙沙声,也好像被一齐铲了个干净。
有考生紧闭双眼,感觉有火球灼烧着冲撞着自己的心房, 只能靠着案几不让自己瘫倒, 可脑子里所有的解题思路,都一次又一次淹没在了新生的思绪里:陆安到底写了什么,才能让外帘官控制不住自己发出惊呼?我想的破题路子到底比不比得过陆安?考官刚才有站在我桌前,或是我附近吗?完全想不起来……
越想越难受, 越想心态越失衡,暂时无法动笔, 只能伏在案上, 就那么呆呆的想着。
心脏还在跳动吗?
哦……
还在跳啊。
但心上又好像有什么黑压压的东西沉积, 如浪潮, 翻腾而起,如海啸,滔天覆下。
不过这些只是心态不是很稳的人的想法, 那些从各个州府前来, 每个州的解元以及前几名的天骄, 却是一下子被激起了好胜心。
——或许陆九思的确写出了十分雄浑高迈的破题,可那又如何, 没有真切比一比, 我未必比陆九思差。
项卿子低头一笑,捏住笔杆, 想赢的想法第一次强烈地出现在自己身上。
结巴——或者说,邓起麟的脸一下子红了,鼻头也冒出了轻而细的汗珠,像极了一个红甜柿分成两半。他的经义一向被称为文中逸品,却也不知比之陆九思如何?
应劭之一改之前懒洋洋的转笔作风,先是闭了一下眼,再睁眼时,落笔已是更痛痛快快的姿态了。
科举这么重要的事,诸考生自然是都在出全力的,但在陆安的刺激下,不少英才都发挥出了百分之二百的潜力,必然要在此次省试上比个高低不可。
应益之也想比。
他心中的骄傲不比任何人少,也无人知晓,他幼时也曾因自己学东西一学就会,成绩斐然而沾沾自喜,是他母亲严厉教导,又循循善诱,才将这自得之意打散。自得虽消弭了,可骄傲还在,解试输给他兄长,也只是棋差一着。
这一次,他倒要看看,他和陆九思之间,到底有没有差距。
应益之再一次聚精会神起来,这一次,不论外界有什么动静,都无法引起他的关注了。
殷阁碰巧坐在最靠边沿的地方,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位置,可位置好与不好又如何?殷阁依旧松弛有致,他把题破好,把草稿写满了自己的思路,然后又举手要来第二份空白草稿,将思路整理好,挑出最好最适用的放到空白草稿上,准备了一会儿之后,笔尖移向了卷子。
……
慢慢地,日头倾向西边,待群山吞噬完最后一道金光时,帘外官宣布:“停笔。交卷。”
*
应劭之回到陆宅后,往院中石凳子上一坐,大大咧咧地抄起陆寰准备好的茶壶,也不等茶杯了,直接嘴对着茶壶嘴咕嘟咕嘟一通猛灌。
“呼!痛快!”应劭之一抹嘴,抱怨道:“我怕去多了茅房,贡院提供的汤我都不敢喝。还是家里的水清凉。”
说完,又是咕嘟咕嘟猛灌。
陆寰都懒得去看他,总归回头换一套茶壶而已,以应劭之和陆安的关系亲近程度,真不在乎这个。
陆寰只是亮晶晶地看着陆安:“九哥,听说这次出了一道特别难的题,叫‘楼’,题目只有一个字,九哥你是怎么破题的啊。”
陆安道:“因地之不足,取天之有余。”
“咳咳咳咳咳咳——”
应劭之把头一扭,倒没有把茶水吐出来,只是呛到了嗓子,一个劲地咳。
咳完了,双眼都泛了一层水光,知道的是知道他咳得太厉害泪水不受控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颇受打击。
尽管,应劭之确实在那一刻受到了打击。
这个破题太惊艳绝伦,冲击力太强了。
应劭之几乎平复不下心情。他只把咳嗽声平复了下来,便怔怔地看着陆安:“我现在觉得,区区一个省试,出这样一道题,骗了你这么一篇经义,实在不值。省试配不上你的经义。”
这是应劭之应守慈发自肺腑的话语。
有些话不需要声嘶力竭地大喊,虽只是缓缓说来,便也重似泰山。
月亮的清辉洒进院中,洒到石桌上,和大红灯笼交相辉映,映亮了院中所有人的面容。
应益之也在怔怔地看着陆安,只不过他没有说话,只有怔怔地。
他在怔怔地想:陆九思到底是山月送来的人物,还是春水送来的人物?不然怎能如此神清骨秀,动人心魄?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应益之半开玩笑地想,《老子》这句话还能换个方向解读——陆九思是个不喜争的人,而以他的才华,天下哪有人能与他相争呢?
“因地之不足,取天之有余”这个破题句子传出去时,汴京城中不知多少读书人脸上血色褪去,又有多少天骄黯然失色。只知今夜的月亮格外闪亮。
第二日再次入场时,陆安感觉到了很多视线投在她身上,风在檐顶上沙沙作响,传来人的窃窃私语。
“太惨了……”
“早知道我就三年后再来了。”
“我为什么要碰到陆九思啊。”
项卿子穿过大半个考场,走到陆安面前,轻轻一揖:“济阴郡人项卿子,见过九思兄。”
结巴紧随其后:“济、济阴郡人邓、邓起麟,见、见过九思、思兄。”
陆安连忙回礼。
项卿子和邓起麟得行为称得上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一会儿,考场中便陆陆续续响起了自报名号的声音。
“河南府人钟息庄见过九思兄。”
“河南府人李梁见过九思兄。”
“开封府雍丘人索俊见过陆兄。”
“潭州长沙人周楚吴见过九思兄。”
“衢州开化人来金见过陆兄。”
“蔡州汝阳人……”
“汝州人……”
皆是拜服。
陆九思一一回礼,不傲慢亦不受宠若惊,沉着有度,令人侧目。
待省试开始后,考场上再次变得静悄悄的,气氛一如既往的庄严。
第二日考的是论。
论的居然是新法恶处在哪。
众考生噤着声,只是眼睛里流转着奇妙的神色,说不出是官家在试探什么,还是出题的考官在试图让他们站队。
这种题目,必须得摸准出题者的心思才行。不然回答得再好,都有可能得到低等的评价。
陆安看到这个题目倒是笑了一下。
新法恶处在哪?新法恶就恶在那位忘秋先生虽然初衷很好,也没有一拍脑子就干,而是先在自己就任的地方上尝试过新法,确定效果极好后才上呈中央,推广到其他州府。但,忘秋先生忘了,他在地方时当知州是有调动军队的权力,能够在抢夺豪绅富户的利益给百姓时,可以动用自己作为知州的权势去压他们。可,当他身在中央,只是下发任务时,地方上的知州愿不愿意花费大力气去镇压豪绅富户,这就难说了。而这些不配合的知州,也并没有受到惩罚。
革命没有不流血的,新法就是不流血才失败了。
但想要让别人流血,自己就得掌握军队,而且必须是比所有人都强的军队。
当然,陆安不可能在答题时说这个,谋定而后动,人还没成功就先暴露了自己的意图,是最傻的事情。
这次,陆安只是中规中矩地答了一些点,比如新法恶处在不体恤百姓,比如新法恶处在眼高手低,比如新法恶处在……反正是旧党官员爱听的话。
只是立意中规中矩了一些,以陆安的笔力,这篇文章依旧是顶优秀顶可爱的,以新法不体恤百姓延伸出要拿百姓当个人对待,任谁看了也挑不出错,也要拿起这份文章三看四看。
莘莘学子埋头在贡院里考试,绞尽脑汁想一些别出心裁的话加进自己的文章里,堆满了沉甸甸地筹思,好让考官眼前一亮,给这篇文章打高分。
贡院之外,汴京城内人来人往,喧闹异常,无拘无束。
传闻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新时代的开启总会有些异像,反正传闻是这么传的,便在这一日,皇宫之中,朝堂之上,喧哗声大作。
百官大惊失色地看着官家身旁不远处的香炉里,冉冉升起了紫气。
紫气东来,这是有圣人要出世啊?!
不少人一下子想到今日是省试的日子,贡院那边还有不少学子在考试——莫非圣人就在其中?!
柴稷也想到了省试,他也很震撼——
九思告诉他的,只要烧海带,出现海带灰(碘化钾),并且同时在香炉里放入胆矾(硫酸铜),让他们高温反应,就能飘起紫色的烟,居然是真的?!
紫气东来也能人造?!
不过……九思还跟他说这两样东西燃烧之后会产生有毒气体,最好不要靠得太近。
柴稷观望了一下那香炉离自己的距离,放下了心,然后继续为人造紫气东来发声。
只见官家怔愣、惊愕、愕然之后,便是第五旉提前得了暗示,高声道:“圣人之兆!恭喜官家!贺喜官家!官家乃北极紫微大帝转世,今日定有圣人出世,前来辅佐官家!”
第152章
紫气东来?!
圣人出世?!
前来辅佐官家?!
群臣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一幕, 对世界的认知都随之瓦解了。
这天底下真有紫气东来这玩意儿?不是吧?!
黄远柔震惊得目睁口呆,失神良久,回过神来时便连声说:“臣恭喜官家!贺喜官家!得圣人辅佐!”
虽然还不知道圣人应在哪个考生身上, 但是先恭喜总是没错的。
其他臣子也反应过来了,满脸激动地大喊:“是紫气东来!是圣人出世!官家大喜!大薪大喜!!!”
这可是祥瑞!
不是以往那种鱼肚藏书、野兽说话、土里挖出石像的人造祥瑞,是紫气东来!是天象!不由人力所控制的真正的祥瑞!
谁听了这话不是心里头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