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也不禁畅想:官家是得上天眷顾的官家,说不得真的是紫微大帝下凡, 他们这些臣子便也能随紫微大帝建立一番名留青史的功业。
而且……而且, 第五旉一个阉人的话怎么能当真呢!谁说圣人再世就一定是从科举考生选了?万一是从朝堂上——万一就是我,万一我才刚觉醒呢!
想想又不犯法。
不少官员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盛世即将来临,而这盛世之上,是自己和官家君臣相辅, 携手共创尧年舜日!
御座之上的天子,笑容满面的表象下, 却是冷笑。
就你们, 还觉得自己能成圣人?
柴稷向着第五旉使了个眼色, 第五旉一抚袍服, 上前两步,朗声道:“官家,西京有奏呈来。”
柴稷颇为郑重地点头:“念。”
这就是要继续朝会的意思了, 激动万分的朝臣们连忙努力收敛情绪, 不让自己再继续失态下去。但回府后大肆庆祝是少不了了。
他们开始听第五旉奏报。
“前几日河北缘边安抚司收到一批军械, 却是物料缺失,损毁严重, 诸将士抱怨不已……”
柴稷再次听到这个消息时, 心中还是愤怒非凡,然而和军械相关的朝臣却听得漫不经心, 如果不是翻白眼着实不雅,他们都要偷偷翻个白眼了。
主要是军械不行这事已经属于老生常谈了,哪一次地方军队收到军械不是满腹牢骚?哪一次地方上不根据这件事上个一二三四五次奏章?但是有用吗?都快成流程了:军队抱怨,地方上奏章汇报这事,官家(不止柴稷)拿到朝堂上发怒,无能狂怒一通后相关朝臣自责请罪,然后推一两个替罪羊出来平息事件,等官家的气头过去后,该怎么贪就怎么贪。
要不是点检兵器军械是法律规定,连替罪羊都不一定会有。
至于贪军械能贪出多大利润……就这么说吧,曾经闹出过这样一件事:有人上任知州,到地方后发现当地甲仗库三十年里,没增加过一件器械,一套铠甲。
柴稷一想到这个事就气得脸红脖子粗,底下官员看到官家开始生气了,默契……开演。
先是户部官员跟着官家发怒——我们拨款买的军需去哪儿了?!
这其中,没有贪污的人和那些正直的人是真生气,而对军需后勤出手的官员在其中滥竽充数。
他们清楚得很。那些军需变成了他们家多的那几十套狐裘,变成了仓库里那数不清的黄金丝帛还有粮食。
户部之后就是工部的官员开始发泄烧灼大脑的愤怒火焰了。
他们比户部还要愤怒——户部只是出钱,但是制造军器的军匠隶属工部,也就是说,军器有无拙堕驳退亏损,属于工部负责。
追责有一定概率追的是他们的责啊!
——虽然绝大多数时候,背锅的是军匠就是了。
工部之后,就是兵部了。兵部治下的库部司掌军器储藏,也就是说,工部好歹能用军匠顶罪,兵部那真是跑也没地方跑。
但没关系,兵部可以甩锅给工部。
我们的人员看管没有问题,虽然有军器缺失,但那肯定是运去地方的时候出了差错,比起军器缺失,军器质量不合格才是最严重的吧?
军器缺失可以补,军器质量不合格,那在战场上是要出人命的。
工部表示军器监不归我们工部管,我们有心无力啊。各个作坊由军器监掌管,作坊不检查监督军器,我们再管控军匠也没办法尽善尽美啊。
军器监也跳出来了,表示他们不是不想检查监督,但他们的职权由于之前新党旧党争锋,颇受限制。想要干什么事,光是手续办理就得耗个十天半个月,检查起来太困难了。
总之就是互相推移,各不任责。
柴稷都懒得生气了。
甚至懒得搭理他们,看似在听这些人推卸责任,实则已经神游天外,想起了自家贤才的话。
当时九思怎么说来着?哦!资产阶级固有软弱性和妥协性。穿鞋的怕光脚的。世家大族、文武百官怕黄巢。
不需要跟他们斗嘴皮子,也不需要生他们的气,默默积攒力量,然后亮刀子就行了——必要时可以见血。
这些人越是身份贵重,就越不想死,为了维持自己的身份地位,就越容易妥协,而不是和他们抗争到底。
之所以旧党能和新党抗争到底,是因为我大薪厚待文官,政斗失败了会损失官职和一些物质上的东西,但名声还在,甚至名声还会大增。只要名声在,迟早会复起,那自然是要抗争到底了。
所以,想要变法,就必须让反对变法的群体付出惨重代价。
柴稷已经开始期待那一天了。
说到底,他骨子里就向往着刺激的生活,他的刀——那处军校,已经开始打磨了。而百官还未发觉这事,依然在固有道路上蹦跶。
……
有一件事,陆安一直没有和柴稷详细拓展过。
穿鞋的怕光脚的,官员是穿鞋的,那谁是光脚的呢?
——自然是孑然一身的穿越者。
半游离于这个朝代的人,她的刀与剑可以向任何人展现它的寒意。
包括她自己。
她甚至不怕去搏自己的命。
不敢搏命的人撞上敢搏自己的命的人,狭路相逢,自然是勇者胜。
女郎慢慢地磨着墨,墨水太黑,只能模糊映出人的倒影。
磨着磨着,墨水回转,仿佛能窥见一词: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
着眼看侯王?
嗤——
嘲讽的笑意在女郎面上转瞬即逝,然后来到了柴稷脸上。
这位年轻的官家既能剑走偏锋,又能耐心蛰伏。此刻,他便轻飘飘地放过了这些推卸责任的官员,一如既往地随意处罚一些无关痛痒的臣子以作迷惑,在谢恩声中假装面无表情地开启下一份奏报。
下一份奏报来自新上任的京东路都转运使——前任为了平息民愤,被推出去斩了。
这新上任的京东路都转运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京东路被祸害得起义连连,千疮百孔,新上任的官员只要稍微做点人事,那政绩真是一波一波地往上送。
比如现在,他就在奏报京东路实行了什么样的政策,有着什么样的好转。
官家身上凝固的愤怒仿佛消散了一部分,其他官员松了口气,看向这新上任的京东路都转运使的视线里也蕴含起了满意。
“不错。”官家微微露出笑意:“李密学为国效劳,不遗遗力,朕心甚慰,当赏!”
——某路转运使是差遣,而某路都转运使则特指由官五品以上任者。
现任京东路都转运使李延凯,他的职事官为正三品的枢密直学士,呼为密学。
这位李密学留着山羊胡,身材清瘦,不佝不偻,瞧着便是一派孤高文人样子。
他又惊又喜,喜的不是官家的赏赐,而是这份重视。便拜道:“臣拜谢官家,如此厚恩,昊天罔极,非万死无以报答。”
“莫要万死。”官家眉头一皱,道:“京东路的百姓如今需要你,朕如今也需要你。”
李延凯眼圈一红,拜得更深了。
再次直起腰时,他更加详细地说了京东路的变化情况,又主动请求官家派下巡查御史,来检查他的治下,并且对他进行监督。
——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扬名,另一部分原因也着实是被柴稷那两句“需要你”的话给感动的。
“巡查御史便不必了。”官家微微眯起了眼睛:“但是监督确实需要。不止是你的治下,包括其他路治下也需要,朕不希望再出现之前那样轰轰烈烈的造反了。”
官家长出一口气,道:“传旨,循古制,重启汉时吏民上书制度。”
少有人知,汉高祖刘邦建立汉朝后,创设了一个制度,名为吏民上书制度。顾名思义,就是中下级官吏和布衣平民可以来京城直接向皇帝上书,这制度一直沿用到东汉末年,加强了汉朝对地方的治理。
甚至包括最为唯我独尊的汉武帝时期,也未曾断过吏民上书制度,出乎世俗的印象,汉武帝本人其实十分能接纳谏言,史载: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自衒鬻者以千数。
如今,柴稷也要学一学这汉天子制度,也希望大薪能像汉朝那样,出现“民既废农远来诣阙”这个现象。
第153章
官家想做什么, 这并不难想,他的话刚一说完,朝堂上九成九的人几乎不用多动脑子便是了然:官家要广开言路。
这是好事啊!
百官对此并无异议。
官家又接着道:“依循前汉旧例, 于乡中置三老,县中置三老,而郡三老与国三老改为州三老、府三老、路三老。路三老可于年终至京面圣。”
这三老制是在乡间、县间推选三名五十岁以上,最为德高望重的老人担任“乡官”“县官”, 负责处理地方纠纷且教化百姓——后面的三老皆以此类推。
这么做, 可以说是尊老养老,提高老人的社会政治地位。朝臣们也不太能拒绝这个政策,毕竟流传出去,一个不尊老的罪名扣下来, 基本没人能全身而退。
而且只是三老制,也不值得他们……
官家仍在往下说:“其中, 若本乡、本县、本州、本府、本路, 有年满五十以上的退役将领、士兵, 优先选为三老, 以作体恤。”
这话一出,所有官员的眼神立刻变了。
这是谁的手段,竟能如此环环相扣!
先是以吏民上书制度广开言路, 百姓可能不到非是家破人亡的地步, 不会拼尽一切入京上书, 他们的精力和金钱都不足以支撑他们这么做。但中下官吏完全可以。这其中,不乏有想要上进者和为民做事者。
如此, 官家便能粗略掌控地方状态, 而非被迫闭目塞听了。
随后,便是退役将领、士兵优先为三老。如果仅是三老制度, 很大可能依旧陷于宗族治理地方的困境,那些被宗族欺压的百姓仍是无处申冤。但退役士兵就不一样了,谁家有点钱财有点权势的好儿郎去当兵啊,被迫当兵的基本上是农家子和其他贫民的儿子,这样的人回到乡里,如果亲眼目睹了地主富户欺压百姓,欺压自己的乡亲,手里又有权力,那他们可不会干看着——能活到退伍年龄的士兵,从战场上拼杀下来,身上都带着一股狠劲。
——两两结合,这已经是皇权社会所能做到的最下乡的手段了。
越想,越让这些官员心惊肉跳。
而且,如此独特的风格手段,不像是他们熟识的同僚的手笔。
是新人!
是……陆九思。
百官一声不响,只心里顷刻锁定了目标。
他们越沉默,越衬得官家此刻嘴角不知何时露出的笑容越发恶劣。
*
黄远柔下朝之后,例行和夫人讨论政事。
说到今日的制度,他神色复杂:“那陆九思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轻而易举就于不动声色中换了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