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旉坐在旁边,看着他们将文书写好,送去驿站预备上交朝廷,这才大笑着,起身离去。
……
“第五旉这乖谬阴贼的破卵蛋,真活该断子绝孙!”
房州知州当着陆安的面破口大骂,走来走去,急得不行:“你说这可怎么办!等下回,等个三五年,谁知道中间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一转头,就发现陆安这个当事人并没有随着他义愤填膺,而是垂眸,一笔一划在纸上写着什么,神态专注。
房州知州好奇地走过去,探头一看,只隐约看懂这是一本医书。
“九郎,你怎么还在写医书?你不生气么?”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陆安说完,吹了吹最后那张纸上的墨汁,道:“州尊可否帮陆某一个忙?将这本《本草纲目》印出来?”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房州知州听到这话,胸中豪气顿生,哈哈笑道:“你总是能说出一些很有道理的话,这话听得我对之前那件事都没那么气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他其实也没必要那么气,那么担忧,总会有办法的。
房州知州:“《本草纲目》?我能否看看?”
陆安便把从数月前就开始抄写的《本草纲目》前面几张拿给房州知州,房州知州看完之后,疑惑不解:“虽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可你现在便考虑去当医者,是否太早了些?第五旉那厮确是阻碍了你出配所的路,但九郎你也不必自暴自弃。”
陆安却道:“某并非是自暴自弃。”
毕竟,若想得特赦,除却人有悔改之心,举止符合八行其一外,还可以经营名声。
她一个罪人,身处配所,却怜悯百姓困苦,借着每日休憩便利,将自己所知药物整理出来,作出一本医书,且里面收载的药物不少,全附有药图,劝说州尊将之印好,分发给百姓,定然会有很好的名声。而房州知州,也必然会将她的行为上报。
说不得,就能得一个特赦外的特赦。
但,话却不该这么说。
“祖父自入配所以来,经日劳累,生了好几场病,某实在担忧祖父,就想着整理出一本医书,内中收录一些常见药材、药方,若配所少药时,便可以山中自采。除此之外,某也希望这本医书,能够对百姓有用。”
房州知州眼睛亮了起来。他听着陆安说:“不需要百姓识字懂药理,他们只要知道图上这些花花草草还有树藤,能够卖钱便可。房州山多,草药也多,只是平时百姓不知道那些草药能卖钱。再让县衙内识字的官吏教一教他们如何炮制那些药材,想来百姓的生计也能得到改善。”
当然,也许会出现县衙强行征役,强制百姓进山采药没有补贴,而县衙官吏自己拿钱的情况。
世界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政策,至少在房州,房州通判是个好官,房州知州也不是什么恶徒,他们会自行想办法去监督那些县衙,不让好政变恶政。
——就像王安石的青苗法。王安石自己当地方官时,青苗法的实施成效显著,促进了当地的经济以及保障了百姓的安全,但他一旦进了中央,全国推广青苗法,那就完了,直接一个民不聊生起步。
陆安一想到这事,便斟酌着词汇道:“我有个想法,不知是否妥当,还请州尊斧正。”
待房州知州点头后,陆安才接着说:“《本草纲目》流入民间一事,在州尊的扶持下,定然能使百姓因此牟利,可这事一旦上报朝廷,朝廷将之推广,只怕反而会成为青苗法这般恶政。”
——对,在这个时代,青苗法早些年已经面世了。民间对其怨声载道。
房州知州悚然一惊。
他方才太过兴奋,一时之间失了分寸,忘记这个政策特别依赖官员的个人品质。如今在陆安的提醒下想起来后,后背冷汗都冒了出来。
——假如推广全国,变成下一个青苗法,那谁会被拿出来填民愤,不是显而易见?
房州知州:“九郎,你可真是本官福星!”
不然,这《本草纲目》就不是政治助力,而是成为催命符了。
陆安笑了笑,没接这话,只是继续说:“我自幼多食药石,遍读医书,才收录出来这本医书,共五十二卷,其中收载药物1892种,皆附药图,阐发药物的性味、主治、用药法则、产地、形态、采集、炮制、方剂配伍等,附方10000余。然而其中定然多有错漏——”
毕竟明朝和宋朝的地理还有气候不是一回事。
“皆因我只是从药书中收集,未曾到实地去看。还请州尊来日广邀医者,共同修订这本《本草纲目》。”
“一定一定!”房州知州忙不迭答应下来。
而后马不停蹄喊人,去找专门的抄书人来抄书画图,将《本草纲目》抄印出来,要发给百姓只有一本可不够。先每村一本,等以后钱多了,再慢慢刊印。
至于修订《本草纲目》,可以等初版发出去后,再找人来做这件事。
第22章
房州知州离开后,房州通判也来了,对陆安多作安抚,言明自己会尽量去想想办法。
等房州通判走了之后,竟还有不少人来看望她。
从赵公麟到朱延年,还有梁章,都过来安慰他。赵公麟还信誓旦旦说:“你放心,我找我叔父帮你!”
但也没说他叔父是谁,只说自己一定用三寸不烂之舌将其说服。
最后,是之前送她废纸的纸铺主人。
“九郎近来声名大振,我才知原来九郎非是贫民,而是配隶。”
纸铺主人甫一见到陆安,便指着衙门后门门口那一箱箱笔墨纸砚表示:“还请九郎收下这些东西,都是寻常笔墨,算不得多好。”
陆安赶紧推辞:“这如何使得。”
纸铺主人便道:“这儿一部分是赵家大郎的心意,你那日走后,他留下二十贯钱,嘱咐我再见你,便用这些钱购置笔墨纸砚相赠。还有一部分,是我之心意。”
随着纸铺主人娓娓道来,陆安才知晓:原来因着她那首“可怜天下父母心”,以及那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她的名声在房州已然不低,而事迹流传出去后,许多人也知道纸铺主人的善举,纷纷来上门买纸笔,使得纸铺生意火爆,如今门面都在翻修了。
“若九郎实在觉得过意不去……”纸铺主人肃容问:“可否题字赠我,好让我将之刻成牌匾,挂在铺内?”
陆安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这是应有之举。此前主人赠安笔纸,安牢记于心。”
而后挥笔,却是直接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一句写下,赠与纸铺主人。
纸铺主人其实并不是指望做好事后得到报答,但得到意料之外的大礼,还是免不了惊喜,心中也觉自己十分之幸运。
“既然如此,九郎也将这些纸笔收下吧,我也不是第一次资助贫穷学子,九郎就当我是在指望你的报答便是。毕竟以九郎你的才力,必能金榜题名。”
随后又说:“何况九郎你往后要进学,要与友人出游,要赴京赶考,用钱财的地方多的是,能少一笔花销就少一笔。”
“那陆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陆安微微一揖,以示感谢。想了想,又请纸铺主人稍等,回屋里用笔在纸上描了七八个围棋残局,拿出来递给他:“主人若信我,便制一棋盘挂在铺门外,先摆一个残局,引人来破,言是珍珑棋局,破者可免费借书一个月,如此,必有许多书生前赴后继,还会引来不少好棋之人,不出数日,纸铺名气必能再增。”
纸铺主人感谢了陆安,帮她将那几大箱子文房四宝搬进衙门卧房里,便拿着棋谱走了。
而陆安思索片刻,决定不能把事情全寄托在《本草纲目》上。陆家那边的祖慈孙孝、兄友弟恭也得刷起来。
于是询问过房州通判,得知最近陆家人被召去汉江边上服劳役。
本来不一定需要他们干这么危险的清理疏通河道的事,但第五旉插手后,这个“不一定”就变成了“一定”。
陆安打了申请,便举着孝顺的名头,身边跟着几个衙役,光明正大往汉江去。
*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远远的,陆安听到了汉江边上传来琅琅读书声。
走近一看,便逮住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
是陆家人,他们居然在一边运碎石树枝、清淤泥、踩污水,一边昂然背《论语》?
陆安稍一琢磨大概就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了
第五旉想要他们伏地做狗,他们偏不做,偏要在劳役时扬声背圣贤书,以显自己风骨。
陆安索性往旁边一坐,静静看着他们背书。
当然,鉴于身旁有人,脸上表情还定格在“悲痛难过中又带着些许自豪”上。有点难,陆安坐下去时,用手背捂住脸,俯在膝盖上假装难受到不忍看,趁机调整了好一会儿才调整好的表情。
待到傍晚劳役结束时,她才走近,在一众或惊喜或亲近或疑惑的目光中,走到陆山岳面前,拱手一揖:“祖父,九郎来看你了。”
九郎又来刷孝道了。
陆山岳面皮微微一抽。
要说一开始他还为陆安伪装出来的孝顺心有所动,但是等对方三天两头来一趟,硬拉着他作戏,他还不方便拒绝后,这种虚伪的孝道就成了嚼纸,既咽不下去,嚼在嘴里又没有味道,干巴巴的十分痛苦。
偏偏,旁人眼里就是祖孙相亲相爱的和谐画面,他无处可说。
又想到今日房州知州兴高采烈来告诉他,陆安转去写医书的事,陆山岳微微皱眉,表情严肃起来:“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陆安,你既开始求学,便该一丝不苟,专心致志,不能有丝毫松懈,我听州尊言,你近来在写医书。学问尚未精通,便朝三暮四,如何能成大器,我知你之前已精读《论语》,如今你且将《论语》背诵一遍,若有错漏,那便是退步了,到时你将《论语》抄十遍与我。”
瞬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陆安身上。
有些人的目光中还带着些许同情:祖父/家主最讨厌有人读书时玩物丧志,荒废学业了。他很支持族人搞副业爱好,但是前提是先把书念好。
在如此多人的注视下,如果背诵的人抗压能力低,就很容易心慌意乱,便是真的精读《论语》,那一紧张之下,也会背错。
但不巧,中式教育里,老师特别爱上课搞抽背,要么是站在座位上背,要么是到讲台上背,陆安从小到大就是沐浴在全班同学目光下背书的,不仅不慌,还有回到老家的轻松自如感。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陆安心绪平静地背诵起来,很快,她就将《论语》一字不漏的背诵出来。
还没等陆山岳说话,紧接着,她又继续背:“仲尼居,曾子侍。子曰……”
“仲尼居,曾子侍”已是《孝经》的内容,九郎这是……
陆家人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九郎在用背书来反击家主。
你说我朝三暮四,难成大器,我就让你看看,我的学问到底好不好。
——陆安精准地把这个度控在年轻人不服气上,倒不会破坏她的孝顺名声。
陆家人立刻专注起精神听,也想看看十二经里,陆安究竟能背几本。
想必最多两本吧。也许第三本能背出来一些,但不至于一字不漏。
虽然他们这群人里,很多人连一本都没有背下来。
——很反常识的一件事,其实古人,哪怕是要去科举的考生,对于背书也并非人人能熟读背诵。在江西这种学风浓厚,竞争激烈的地方,还有绝大多数生员面对巡抚的考察,连《千字文》都背不出来。这可是用来打基础的课本。
所以,当陆安背完《孝经》,又开始去背《礼记》,而且背得没有错处的时候,周围已是鸦雀无声。
而当她将《礼记》背完,转而去背《易》的时候,陆家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是用眼神交流。
——有、有错误的地方吗?
——好像没有……
——我专治《礼记》我敢保证没有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