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认出来。可能是陆家的私藏?”
“反正不会是颜体。”
“倒像是王系一脉的……”
“不是, 我练的《伯远帖》,这字和《伯远帖》不像。”
众人议论纷纷,却完全讨论不出来个所以然来。
直到有人突如其来一句:“不会是陆九郎自己创造的风格吧?”
之前的热闹氛围一扫而空,众人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两三个呼吸后, 大家打起了哈哈:“怎么、怎么会呢。”
“说不定是现世哪位行书大家突破了自我, 写出了这手行书,只不过还未传到房州来罢了。”
“是极是极!”
说是这么说,一个两个眼神一阵游移,明显更相信是陆安自创。
他们看着陆安下笔, 每一个字都和世上现有的行书风格不一样,其运笔非常独特, 恰到好处地将肥和瘦、方和圆、断和连、斜和直这些相反特质融合在一起, 可谓随势而变, 千变万化。
“嘶——”
行书居然还能这么行?!
他们瞪眼去看, 试图了解这种奇特变化,但因着从未见过这样的笔势,看了几眼后竟然扭头不敢再看, 生怕把自己现在的书法学坏了。
但是……
真的好美……
众学子一走神, 一闭眼, 就是那笔妍美的字体在眼前流走,若云雾中的蛟龙, 忽藏忽露。
不能再想了!
众人痛苦地警告自己, 人群中还有人哀嚎:“完了完了……看了这笔字,以后我一下笔就想到它, 我还怎么写字啊!”
其实倒也没那么夸张,只要稍微祛除一下杂念,别老想着这笔行书,作书法时就不会歪。
但哀嚎的人现在没有心情去想这个,满心满眼都在为自己练的书法悲泣。
同窗中也有对陆九郎不屑一顾者,见到众人看了陆安的书法的反应后,嗤之以鼻,心道:哗众取宠罢了,写个字而已,至于如此做派,讨好陆家子吗?
但看同窗们表情越来越震惊,甚至可以用惊恐来形容,终是忍不住好奇,起身踱步过来,漫不经心地一瞥——
能对陆安不屑一顾的人,都是自己本身也有才华的。便如这个行过来看陆安书法的人,姓谢名师敏,字审聪,君子六艺中最擅书,练的就是现今的“天下第一行书”,书神颜真卿的书法。
他悟性极佳,又肯下苦工去练,一手颜体练得古朴凝重,得其浑厚精髓,很是劲健。
同窗里,没有谁的书法造诣能有他深。
此刻他过来看时,未尝不带着挑剔心理,可两眼一瞥,脸色当时就变了。
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字体,似魏晋行书的秀妍,又融合了草书的章法。谢师敏一直坚定行书应当像颜体那般端正,可此刻看到这种行草相间,体态欹侧的行书风格,他一句“有辱斯文”就要脱口而出了。
这种不端不正的东西,哪能叫行书!
但作为“旧时王谢”的那个“谢”家子弟,还是一个从小经过士族系统培育的谢家士子,审美与品鉴能力绝对不差。剔除掉那种认知不同产生的怪异后,他再仔细看那笔书法,便不得不承认:很美。
这行书很美,哪怕下笔者火候尚浅,笔画之中有的地方还按着某些规矩来,但也很美。
美人稚嫩时便能瞧出五官有多优异,待长开后,便能惊艳四方,望之无不惊叹其风致。
书法也是一样。
陆安其人才十七岁啊,年纪那么轻,还有得悟,还有得进步!这书法还能再往上走,达到精熟练达、圆润自如之境。
陆安已走出自己的路,再稚嫩那也是他自己的路!
反观……
谢师敏一想到自己都二十一岁了,练了十几年的颜体,到如今也还只是临摹,无法像他老师说的那样进入创作阶段,走出自己的风格面貌,便一阵的沉默,听那些同窗对陆安的赞赏与恭维,也觉得一时寂寞无比,与他们有了间隔。
却在这时,他同桌友人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大声道:“九郎!快来帮我和审聪评一评,我和他谁的茶好!”
谢师敏惊讶地看着戢仲澐,戢仲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他往人群里拉,于是一瞬间,潮水一般的热闹就涌了进来:“什么!审聪和翻江要斗茶?”
——戢仲澐,字翻江。
“快来让我看看!”
“你看什么啊,人家是请九郎来评一评!”
于是大伙儿又热情地把九郎簇拥过去,之前写好的那幅字等它干了之后,自然会有人将其挂到墙上。
谢师敏听到陆九郎的声音,下意识偏了偏脑袋,与其对上双眼。
九郎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发现他看过来后,那黑白分明的眼珠便浸上了笑意,冲着他友好地点头。
谢师敏很突然地,就没有那么焦躁了。
他侧头看到了桌面上那幅字。
——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厚积而薄发……”
这就是陆九郎的心路吗?
如果是这样,他可以理解为什么陆安才十七岁,就能在书法一途走出自己的道路了。
*
陆安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她对外是陆氏子弟身份,在外人眼中她肯定学过某些风雅之事。
比如斗茶。
大薪文人喜欢把茶叶加工成茶膏,然后沸水一冲,比谁的茶汤色泽最好,谁的茶沫更白、维持咬盏状态最久,谁冲出来的茶汤表面图案更美等。
许多文化名人——不论男女都精于此道,如果想要融入文人圈子,这东西是必须学的。
陆安默默将这事提上自己的日程表,然后严峻以待看两位新认识的同窗斗茶。
脑子里都开始回忆知识点了——
茶汤色泽以纯白为上真,青白次之,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
茶沫要乳白如瑞雪,还要咬盏——就是看乳雾是否汹涌,是否溢盏而起,是否周回凝而不动,维持这个状态最久的获胜,
还有茶百戏……
“审聪,我特意让家里人从川蜀那边带了好茶回来,每斤三百,此次定能胜你。”
“九郎!我们的茶早就冲好了,你看茶中图画就行了!”
陆安听到这句话后,更谨重了。
然后定睛一看,两盏茶,一盏上面点出来的禽兽图案,像牛像马又像龙,另一盏上面点了一个字形,缺胳膊少腿,乍一看,还以为是穿越者老乡写的简体字。
“……”
陆安诡异地沉默了。
而她的同窗们已经笑成一团,仿佛习以为常同学将茶百戏玩成这样子。
陆安握起拳头放在唇边掩了一下笑意。
旁边亦传来数名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斗茶的两人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谢师敏咳嗽一声:“下次某定能画好。”
戢仲澐瞥了他一眼:“这茶百戏难学,可别说下次了,到时候又在同窗面前丢人。”
二人对视一眼,相视一笑,那些忧闷愁思便好似被石头砸了的林中飞鸟,呼啦一下散开。
女孩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笑嘻嘻地打闹了一下,向着陆安簇拥上来:“我等可否请教九郎书法?”
陆安疑惑地“嗯?”了一声。
便有一女孩子被推举出来,对着她不好意思地笑:“我书法不太好,今日见九郎运笔娴熟,便想厚颜求一幅字帖来临摹,不知可否?”
陆安点了点头,在空白的纸面上提笔写了一个“永”字。
这女子本是见郎君白玉面孔,眼中时常噙着薄薄笑意,心中微动,但垂头一看那“永”字,禁不住惊呼了一声:“这——”
陆安耐心地说:“此为永字八法,一个永字,包含了侧、勒、努、趯、策、掠、啄、磔八种笔画,练永字,体悟其体势架构,便能以此写好千字万字。”
永字八法原是琅琊王氏世代相传的练字秘法,南朝陈、隋年间,智永禅师将其传播出去,造福了天下学子。
而这个世界,智永禅师不知为何没有传播永字八法,使得后面科举取士出来后,于书法一项,王氏子弟一骑绝尘。
女子讷讷道:“这……我也能学么?”
这个东西看着就很珍贵,必然属于秘法一类。
陆安看着她,还看向其他学子,尤其是贫民学子,不论男女:“只要有心向学,都能学。”
——于是这王谢堂前燕,终于在错道五百年后,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陆安那句话直接把周围人都听傻了,一个个愣怔怔地看着陆安,两三息之后,哗啦一下围过来。
“陆兄!你就是我的再世恩人!”
“九郎!以后你指东我绝不打西!”
“别挤我别挤我!我还没看仔细呢!”
“九郎……真的多谢了。”
女孩子里也有不打算找如意郎君,而是来专心学习的,得了这永字八法欣喜万分。
有那胆大的女子已然近前一作揖:“九郎教我永字,当是一字之师,请受我一拜!”
男孩子里也有贫民学子,本就没太多钱财买纸笔练字,以往都是瞎练,虽有教授教导别的练字诀窍,可都没有这永字八法来得适当、有效。
便也有男子高声附和,与别人同行视师礼:“是极是极,九郎当得一字师之称!”
毕恭毕敬唤一声:“陆师!”
他们翻来覆去地看那永字八法,面上笑意完全压不下来。
便在这时,有人突然醒悟过来,说了一句:“九郎……是不是八月解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