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眼睛一亮:“谢大王。”
申王确实十分有能量, 都不需要半天时间,就把入学名额替她安排好。还安排随从替她将行李搬去州学宿舍——其实就是一套旧衣, 房州通判送的一床被褥以及一柄端午扇, 店主人送的笔墨纸砚。
看着这些简单的东西, 柴稷心情很复杂:“九郎往日也是银屏金屋人, 如今却……”
早知陆家有这样合他心意的才子,他下旨抄家之前,一定先把九郎捞出来, 省得九郎受这般苦楚。
陆安笑道:“旧时奢华绮靡反而空空度日, 顿开金枷, 扯断玉锁,今日方知我是我。”
“今日方知我是我……九郎此话颇含禅意。”柴稷对佛教没有太大好感, 但听到陆安说这话, 却觉得若真佛是他这般,那他便能理解佛教为何能吸引教众颇多了。
——虽然理解完之后, 他还是不喜欢佛教。
陆安伸手拉开州衙后门,跨过那陈旧腐烂的门槛,头一次不是钻狗洞、不是得到高官特批,堂堂正正走出了这个后院。
眼前日光明亮,街上屋舍俨然,墙角炉火熹微,空气里飘来的是羊肉的味道。
一问才知道是在用砂锅炖羊肋条,要价不菲,一碗八十八文。怪不得是开在州衙附近的,可能只有当官的才吃得起。
陆安实在馋肉了,身上还有些许铜钱,索性过去点了两份羊肋条汤,一份自己吃,一份请申王吃。小贩麻利地用大陶瓷碗给他们装好,还盛了许多白萝卜。
陆安看着那数倍的萝卜包围着仅有的两大块羊肋条,忍不住笑了一下。
看来从古至今的店家都没变,肉少而菜多。
又觉得自己如今确实是脱去桎梏了,吃个萝卜炖羊肋条都能东想西想。
又禁不住回忆起一些知识点:在古代,萝卜因为一年四季都有,就有四个名字,春天就叫破地锥,夏天就叫夏生,秋天嘛,才是众所周知的萝卜,到了冬天,就叫土酥。
平时随便怎么叫都行,但如果科举卷子上准考写萝卜相关,那就必须严格按照称呼来。
总之,两碗羊汤做完,陆安脑中想法已是千变万化了。
羊汤端上来那一刻,陆安闻了闻——好膻。
陆安眉毛都没动一下,将一碗羊汤推给申王,另一碗自然而然地请小贩打包——这个朝代已经有外卖存在了,称为“索唤”。
顺便温声请求:“可否将油花多撇开一些?我欲将其带与家中长辈,长辈年近六旬,吃不得太多油腥。”
小贩很好说话地答应了。
柴稷瞧着那碗羊汤,又看了看自己的羊汤,又看看陆安,看了一眼又一眼,面上浮现心疼之色。
——他甚至舍不得花钱多点一碗。
可又觉得这时候自己出钱请陆安吃羊汤太奇怪了,只能心疼地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再再看一眼……
“大王?”
柴稷面色一正:“嗯。”默默喝着羊汤,心里思索着,能怎么在不损害九郎自尊的前提下,为他提供一些金钱帮助。
就是羊汤太难喝了。
但这可是九郎自己舍不得喝省下钱请他的。
柴稷一边痛苦一边感动地把汤喝得一干二净。
*
申王还有事,与她喝完羊汤后便告别了。
陆安花点小钱请了一个闲汉把那碗膻得呛人的羊汤送去配所给自己至亲至爱的祖父,叮嘱对方一定要看着祖父喝完,免得老人家舍不得喝,将汤放坏了再喝,容易得病。
闲汉二话不说,拍着胸脯表示自己一定将这份孝心送到,陆安这才放心前往州学报道。
房州州学在州城之南再偏西的地方,正门外早有人等着她,要带她参观和介绍州学了。
“正门走入便是仪门,再入便是石路,左首乃是大讲堂,为教授讲习之所。”
陆安往左边看去,就见墨林之中,隐隐可见一处白墙立出,如同破壳的雪白瓜子仁。
这就是以后她上课的地方了。
不知道教授友不友善,同窗友不友好,也不知州学内有多少士族子弟,多少贫寒学子。
陆安思索着,又听领路人说:“右首为大成殿,又称夫子庙,祭拜夫子便在此处。平日里你有事不能来州学,得教授允许便不是事儿,但祭拜夫子时,最好不要缺席。”
陆安将这事默默记下,又随着对方继续走。
大讲堂后方有四五座屋舍,听领路人介绍:“你若要寻学正、教授、诸职事,在学之时可到此处寻找,放学之后,便要出州学去寻,就在州学东二十五步处,待我们走完州学,从正门出去,我便领你去看一遍,认认路。”
陆安听懂了,学校里的是老师的办公室,学校外的是员工宿舍。
遂的对着领路人拱手一揖:“劳烦了。”
有礼貌的人谁都喜欢,尤其是对方背景不凡,那“背景”还让学正、教授及诸职事多照看他一些,倘若来了个纨绔子弟,不知要给州学惹多少事。
还好,此人应当不是那种肆意妄为、祸害学府之人。
领路人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脸上的笑容也真诚了许多。
办公室后面,庖湢(厨房和浴室)、会食所(食堂)、斋舍(自习室)、经史阁(图书馆),还有宿舍和射圃,是学生住宿、习射之所。
州学的待遇很好,有良师辅导,还可以住在学校里,享受朝廷颁发的膳食补贴,还能免除徭役和人头税,不过前提是你得通过入学第一次考试和入学第二次考试。
陆安:“那……”
对方便笑道:“这第一次考试是为了测才学,第二次考试是为了避免有人冒名顶替,九郎既然是申王送来的州学,自是不必试考的。”
陆安表情微妙地点了点头。
好的,又走后门了。
待参观完一圈州学以及员工宿舍后,陆安就被带到了一开始介绍的大讲堂窗前。
大讲堂中自然而然是挂了孔夫子的画像,画像前有一套大桌椅,约摸是讲台,也摆了笔墨纸砚。
堂内有一二百人,每二人共用一张桌子,上边摆着各自的书籍和笔墨纸砚。此时正是下课时间,学子们各自谈天说地,吵吵嚷嚷,还有人闲得没事干,拿着竹竿子去卷窗户前的竹帘。这大讲堂四面窗户颇多,帘子一卷,光影变动,便是亮堂堂满室阳光。
最让陆安心脏猛地跳了下的,是州学中竟有十数名女子,或是捧书在看,或是嬉笑打骂,青春洋溢,笑靥如花。
男女同窗?
不止心跳的很快,就连呼吸也好似要停滞了。
但很快的,陆安意外听到她所站窗前,女子的低声笑语。
“哎!你那喜服绣好没有?”
“早就绣好了,待解试一结束,我便要与三郎成亲了。”
“真好啊,我倒真真是羡慕你,很快便能离开这州学了。不像我,来了好几个月了,也不曾给家中带回去一位如意郎君。”
“少贫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朱三十郎郎有情妾有意的,你的梳子摔断齿了,他还给你带了一柄新梳子来。”
“哎呀……”那少女羞涩地将好友一推,眉目流转,却又忧愁地蹙起了眉:“可是,他一直不给个准信,再过数月我就十五了,便不能再和男子同一个学堂念书了。”
后面的陆安没有再听下去,她狂跳的心也慢慢恢复了平静。
本以为是薪朝和大宋终有差异,可一听之下,她才想起来,这个知识点她学过——
宋朝读书风气重,许多士人公开言明女性该念书,包括那些知名大儒,比如司马光就说过:“然则为人,皆不可以不学,岂男女之有异哉?”
而男女同窗,自然也有,但是只限于十五岁以前,十五岁开始就要注重男女大防了。
宋朝许多夫妻都是因着少时同窗,相互间暗生情愫,结了秦晋之好。
也因此,许多人便反向思路:榜下捉婿太难了,不如将女儿送来学堂,看看能不能寻个如意郎君。
——家里本事一般的就送去普通学堂,本事很大的,可以打擦边球送来州学。
并非是真的州学生,而是“小学生”,州县官学会附有小学,招收儿童。女子至及笄时才成年,十五岁以前说是女童也没差。
是以,陆安在某些规定不严的州学里见到女同学很正常。
但这并不是她想看到的女子入学。
但这也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女性身份能有的最好的读书待遇了。
陆安定了定心,整整衣巾,迈步入了大讲堂。
便有人看到了她。
发现是个陌生人,如今并非收取新生的时间段,稍微一想,就知来者为谁了。
“可算来了!”
便有人欢呼起来:“你就是那孝义九郎?等你多时了!”
陆安的这些未来同窗们——
有人面露笑意,微微点头;有人眼中狂热,提着衣服,慌忙冲过来和她打招呼;也有人斜了陆安一眼,白眼一翻,鼻孔出气……
陆安还看到了自己认识的那几个人。
赵公麟、朱延年、梁章……他们都没有在自家族学上学,在许久之前就纷纷选择了考进州学。此刻都欣喜地看着她。
绝大多数同窗都是友好的,一群学生围过来,有男有女,一片深深浅浅的颜色撞进陆安眼底。他们一起打量着陆安,又互相你撞撞我,我喊喊你,最后,异口同声说:“九郎!快快来写一幅字,这是我们州学传统,回头要挂墙上的!”
在她点头后,便又是男男女女笑着,有人给她拿笔,有人给她铺纸,有人为她涤砚,有人笑着招呼她:“快来!”
陆安侧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学子字体,既有汉隶,又有魏碑,沉思了一下,在王羲之行书和考试圣体启功体之间,选择了王羲之行书。
——这个世界历史上有王羲之,也是书圣,但这个世界的王羲之很少练行书,更专注隶、楷、草等书体,于是,《祭侄文稿》从“天下第二行书”变成了“天下第一行书”。
陆安拒绝了同窗为她磨墨,自己慢慢磨起来。不紧不慢,用力均匀。
磨墨就是磨心磨性,当墨汁磨到最细腻的时候,此前所有纷乱思绪全部消磨在纸墨之中。
她提笔,写下了十个大字——
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第32章
陆安在书写, 她的同窗就在探头看她写。
第一个“博”字落笔时,书法好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这字好漂亮!不肥不瘦,骨肉相称。”
“是行书吧?不过她临摹的是哪一家?我怎么没太认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