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还有最后一招。
就在陆安快乐吃饭,精神渐渐松懈时,第五旉向着座中正倒茶倒水,间或负责夹菜,还要劝食的妓女递去一个眼神,那妓女倒茶的手腕轻微地停了一下,在斟完茶后,轻声道:“郎君若不喜油腻,不若试一试这道煿金煮玉?此物说开了便是膏脂煎笋,与白粥共食,笋脆粥淡,甚为味美。”
陆安微讶之后,问她:“膏脂煎笋……是膏还是脂?若是二者兼备,还是罢了,过于油腻。”
那妓女便说明白是什么膏脂,陆安听完后,便道:“那劳烦你为我夹一筷子了。”
等煎笋到碗里后,陆安慢条斯理吃着这油煎笋,屋外阳光正好,郎君看似用餐用得怡然自得,实则筋骨发寒。
刚才,她差一点就中陷阱了。
现代人对于膏脂都是连用,常用的称呼是“油”,什么猪油、牛油、羊肉,偶尔拽个文,就是猪膏/猪脂这么用,逮着哪个字用哪个。
但古代士大夫阶级不一样,他们对此制定了一系列用词规定,用来抬高自己的身价。
比如……
牛羊用脂,猪狗用膏。
戴角者用脂,无角者用膏。
像脂肪,在古代指的是戴角动物的肉,人无角,不能用脂肪这个词。
又如病入膏肓,而非病入脂肓,同理。就是因为在古时,对人身上的脂肪只能称“膏”。
进阶版的,还要看香臊腥膻四字。它们有特指的油类。
香特指牛油,臊特指狗油,腥特指鸡油,膻特指羊油。
所谓钟鸣鼎食,不外如是。
你如果是普通百姓,随便你怎么用,但你如果是士大夫,一旦用错,必然会成为这个阶层的笑料。
而自小生活在陆家的陆九郎,面对这些礼仪应当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绝不可能说错。
陆安很庆幸自己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强烈的警戒心。
而第五旉……他看着陆安那对着妓女轻轻颔首,行举轻松自然的模样,开始了自我怀疑。
他是不是疑心病太重了?
说到底,陆家换人这个事情只是他的猜测,而且谁家那么傻,能把自家男丁换给陆家。那几乎相当于赌命了,而且还会让被换出去的人和家里离心离德。
他们图什么?
一通思来想去,第五旉快把自己说服了。
接下来后半场宴会,他再也没多做其他事,一时宾主尽欢。
宴会结束后,陆安前脚离开,后脚,一道圣旨就传到了配所那边。
陆山岳领着陆家众人匆匆出来接旨,普通圣旨不需要跪接,只需听麻即可。
——麻就是诏书的代称,听麻就是听诏书。
本以为是圣恩隆重,没想到皇帝劈头盖脸对他们一通骂,斥责他们往日铺张奢侈,不修身心。
骂得陆山岳头昏脑眩,骂得陆家人汗如雨下。
但等押麻宣旨的人离去后,陆家人左右一合计,一个个茫然疑惑到难以言喻的地步了。
他们陆家确实不够简朴,但在吃穿用度也就是寻常士大夫会有的吃穿用度啊!怎么就铺张奢侈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或许真正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陆安,已然回到了州学宿舍。
关上门后,陆安下意识扫了一眼其他床铺,发现已经有一个舍友回来了。
好像叫……“审聪?大晚上的怎么只有你在宿舍?”
谢师敏的床位是进门左手边第一张床铺,一起住之前,她眼里的谢师敏是一个龟毛又自傲的人,一起住之后,她发现这人居然会吃小零食。床铺下的箱子里,装了满满一箱小零食,还不介意分享给其他人。
此刻对方就吃着自己的小零食,坐着自己的小板凳,听陆安问,就说:“他们要去山上住,按你的说法,就是那什么……露营?六月蚊子多,我不喜蚊子,就没去。”
陆安问了一句:“安全吗?”
谢师敏点头:“安全,都带了奴仆。”
那陆安就放心了。
房州州学的宿舍是四人寝,左右两排,每侧两张床。
谢师敏对面的床属于赵公麟,总是懒得叠被子,有些乱糟糟,但有一个地方很整洁,就是他放忘秋先生的书籍和物件的小格子,他每日都要擦一遍,十分用心。
而赵公麟旁边的位置,是梁章,他从被褥、枕头到床上叠的袍服都是素色的,没有花纹,不见款式,只能看得出来东西洗到浆白。
梁章对面那张床是陆安的床,哪怕主人离开了二十多天,床铺也被收拾得十分干净。
谢师敏看她视线落在自己床上,便告诉她:“是你那几个兄弟还有妹妹进来收拾的,最近雨多,他们怕舍内潮湿,被褥受潮,便时常来更换整理,说是等你回来后可以直接躺床上。”
陆安点了点头,又和谢师敏浅浅聊了一会儿,才脱去鞋袜,解了外衫,直接往被窝里一躺。
被窝很暖,很软,还熏了香,是她喜欢的香味。
躺在被窝里,陆安紧绷的神经有刹那放松。但一想到自己还住在宿舍里,旁边时刻有人,便又立刻升起了警觉。
她现在有钱了,其实可以买个房子——或者住旅舍也没问题。
但陆安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继续住宿舍。
州学的学子都是潜在同僚,甚至有可能以后会成为同一派系的官员,再没有比同宿舍更能拉近情谊的时刻了。
任何人想做任何改革都最忌讳单打独斗,懂得发展关系,如何发展关系是每一个改革者的必修课。
陆安躺在被窝里,思索着明日可以和同宿舍的人开展的话题。
思索完后又回忆了一遍自己往日的日程表,看看关于练字、背书、修习经义策论方面还有没有需要调整修改的地方。
回忆完日程表后,又开始复盘自己最近的行为,有没有不妥当,有没有哪里有漏洞。
随后又想到陆家,那里到底是一个炸弹,得想办法让它变成哑弹才行。
又想……
陆安想了很多很多东西,意识慢慢沉下去。
晚安,陆安。
迷迷蒙蒙入睡前,她这么对自己说。
第56章
陆安回来的第二天, 房州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同时,州学展开了模拟考。
考的《论语》, 位属十二经之一,解试不管各学子本经治什么,本经之外,必然会出一道《论语》的义。
经义那个义。
陆安一看题目:有匪君子, 不知不愠。
“嗯?”
截搭题?
不对, 这个时代应该叫:合题。
雨声中,陆安微微阖眼,开始在脑子里思索这两句话原本的上下文。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这是《诗经》的句子。
“‘有斐君子,终不可谖兮’者, 道盛德至善, 民之不能忘也。”
——这是《礼记》的句子。
匪在这里通斐。
不过, 《诗经》里也有一句“有匪君子, 终不可谖兮”。
合题的难点就在这里,只要有一句话是《论语》里的就行,另一句得自己找出处。要是找错了, 不符合出题者的想法, 就叫偏题。
陆安隐隐能听到同窗们的哀嚎声, 估摸着是在想这道题里的“有匪君子”到底是《诗经》里的那句有匪君子,还是《礼记》里的那句有斐君子。
陆安暂时也想不明白, 她干脆先看下一句。
——有时候可以从下一句的意思倒推出上一句。
不知不愠……唔, 这应该是出自“人不知,而不愠, 不亦君子乎”。
意思是:别人一时不了解自己,也不会对人产生怨恨,这样胸怀坦荡的人难道不是君子吗?
看来前半句“有匪君子”应该是摘自《诗经》了。
如果取《诗经》里的“有匪君子”,那“有匪君子,不知不愠”全句的意思就是:有位文雅的君子,别人一时不了解自己,也不会对人产生怨恨。
而如果取《礼记》里的“有斐君子,终不可谖兮”,就会变成:有位文雅的君子,别人一时不了解自己,也不会对人产生怨恨,所以百姓都感仰爱戴他,终身不能忘也。
这样强调的就是被百姓铭记,而非君子自身。
偏题了。不能用。
陆安睁开一双眼睛,在草稿上定下了此次经义的表面意思:
只要你胸怀坦荡,就能成为文雅的君子。
但还不够完全。它的“只要……就……”条件过于单一,仅胸怀坦荡不足以涵盖君子的全部要求。
也就是:结论过于绝对,忽略了其他必要条件。
那其他条件是什么呢?
陆安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略作思索,就把目光放在那句“有匪君子”上。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有位文雅的君子,如象牙经过切磋,如美玉经过琢磨。
切磋……琢磨……
刹那间,灵光闪过,陆安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