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地里杂物颇多,又是淤泥,又是大石, 还有树干,若只有百姓自己清理自家,几同开荒。只怕入冬了都不一定能做完。冬日天寒,泥土干冷, 更难以清理了。”
“本官认为, 可以日以五升,召民为役,去清理农田。九思待如何?”
陆安点头,又说:“此法惠而不费, 确实极好,只是, 还有一点学生认为不得不注意。”
房州通判:“哪一点?”
陆安缓缓道:“百姓地少而豪绅地多, 通判是想惠及百姓, 但那些豪绅家财万贯, 需要衙门来为他们出这份钱么?”
房州通判哑然失笑:“些许小钱……”
“不是钱的问题了。”
陆安默默给他算:“按照此前收集上来的计量,此次受灾约摸三十多万亩,便算三十万亩吧。而受灾百姓有三万九千零八十五人。”
——此次赈灾她事事上心, 这些数据早已烂熟于心了。
“法令规定, 赈灾时长三个月, 三个月,三万九千零八十五人, 也就只能清理三万零六百亩地。不够。”
数据明确, 条理清晰,房州通判听完陆安说的话, 当即拍板:“那就只清理百姓的农田!至于豪绅的田,他们要么自己清理,要么掏钱,我这边可以安排百姓去清理。”
“事实上,也不够,普通百姓受灾的田地约摸有六万亩,那也需要三十万人才能清理干净。咱们整个房州的青壮也才七万人。”
陆安算完后,又开始说:“但房州不只有田地要清理,还得浚渠,还得修坝,还得挖池塘……而且,若是只清理百姓的农田,不清理豪绅的农田,厚此薄彼,豪绅也定然会闹事。”
凭什么给那些泥腿子开垦田地就不收钱,给他们开垦田地就要收工钱。
难道你朝廷不把我们这些豪绅当百姓了?我们可是交了税的!
房州通判沉吟片刻,说:“九思,你给我算算,七万人清理六万亩田,需要几天。”
陆安拿了纸笔就开始算,用不了多少时间就给出了一个确切数字:“九十九天——三个多月。”
“够了。救灾本来就不能论死理,法定三个月,回头我寻知州商议,将之延长……”房州通判左思右想,只觉四个月又太紧巴了,便道:“延长到五个月吧。”
陆安拱手:“官人仁心。”
房州通判摇头:“仁心不仁心的先放到一边,只怕那些豪绅要骂我黑心了。他们骂我我也不怕,只怕他们心怀不满,故意闹事,到时候受苦的还是穷苦百姓。”
陆安想到了宋朝的一个救灾方法——损有余而补不足。
宋朝会用赐官职、免徭役这些条件,要求士人、商贾将粮食拿出来救灾。当然,不出意外,这一形式从一开始的各家自愿,逐渐演变成被迫自愿。
但薪朝好像还没想到这个救灾方法。
陆安提议:“或许,通判可以以免徭役为奖赏,鼓励豪绅自理,并且还可以以此劝他们出粮救灾。”
——地方官有权减免徭役。这还能作为一项政绩上报。
房州通判笑了起来,道:“这实在是妙招。幸好将九思你叫来了,不然我还不知要如何是好。”
陆安拱手,谦虚道:“官人谬赞了。”
两人又商议了整整一日,将各处细节都敲定了,这才散去。
第二日,官府出通告,说是为修农田水利及各工役募夫,以赈饥民。为了照顾不识字的百姓,由衙役四散奔走,将这政策告知各乡。
当然,特意告知这些农田水利只修普通百姓家,有钱人家不在其中。
这通告一出,豪绅纷纷坐不住了。
一家言语激动:“这是在做什么?这不是在拿我们开刀吗!我张家年年纳粮捐银,修桥铺路何曾落后?如今倒比不上那些泥腿子了?”
另一家言辞冷笑:“那通告上可没说只征灾民,只怕家中无灾的青壮也算在其中,这岂不是要动到我家佃户?都去修沟渠了,我李家八万亩未受灾的农田谁来打理?”
还有人委屈不解:“这也太不讲道理了!修农田水利本是好事,可为何单把我们排除在外?我们也是百姓,也有田地,难道就该受那洪涝之苦?”
有钱人家掌控着大多数口舌,民间顿时显出一派沸反盈天气象。
已有不少人家决定你不仁我不义,将自家粮食运往外地,假作无粮,逼得房州粮价上涨。
房州通判瞧着时机,只等他们再愤怒一些,便提出免徭役一事。
——他和陆安商量过了,若是一开始就提出免徭役,只怕那些豪绅不但不感恩,还会生贪心,坐地起价,不如先让他们反对一阵子。
却在这时,在乱象横生时,房州大道上竟竖起了黄屋左纛。
黄屋,便是黄色的车盖。左纛,便是以牦牛尾做旗,排列于左侧。
此乃帝王仪仗。
官家竟来房州了?!
上到房州知州,下到平民百姓先是震惊,随后便沸腾了。
官家来房州了!
当然是知道此次灾情过来的!
天啊!从大薪开国至今,何曾有官家亲到灾区!他们房州是头一遭啊!
不少人惊喜得头晕目眩,只觉今日恍惚看见祖坟坟头上焚烧起大火了。
为迎接官家大驾,房州知州连忙差使衙役给衙门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大扫除,扫帚将每一块地砖,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蛛网都扫了个干干净净,碎木片、碎瓦片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找来滑石刷了一遍外墙,显得又大方又清爽。
再点上檀香——
一个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还庄严的衙门就收拾出来了。
房州知州停步斟酌,望着衙门内部,神色顿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而且,绝对不奢侈,不会让官家不喜。
接下来,只要前去接驾就好了。
*
圣驾到来,一路上,行人纷纷被隔开,士子更懂礼数,一见羽葆,即刻拜倒,口呼万岁。
柴稷坐于车中,目不斜视,只是心中想着一件事:
赵松年告诉他,房州通判将陆安请去,二人闭门商谈了一日,到第二日便有那惹恼豪绅的方法出现。此法像极了陆安的手笔。
房州聪明人不少,定然有人会猜出是陆安所为,将之传播,便会起民愤。
——九思之策没有问题,只是稍显粗糙了些,想必是急于救灾,不曾打磨。
无妨!就由他来补上这最后一道!
有皇帝在房州,他不信还有人敢对这个政策有怨言!
九思!莫怕!朕来了!
柴稷心急如焚,行在便飞也似到了衙门。
“大家,不仅是房州大小官员,便连州下知县都在衙门口候着了。”
第五旉在车下躬身轻声汇报。
——大家有别于官家,是亲近之人才能道出的称呼。
那场水灾,他和官家都没有出事。官家是正好在赵提学那边,在房山上,洪水没有涌到道观所建高度。
而他是因为提前撤退,上了山,侥幸逃过一劫。
柴稷在车上闭目养神,听到这句话,缓缓睁开眼,不太愉快:“知县过来作甚?他们不需要救灾么?”
这一路上,他看到不少流民行在道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尽管房州知州的救灾已大见成效,但房州之大,灾民之多,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无数流民因着房屋被毁,惶惶随着人潮,前往其他州府避难。
自然,房州多山,也有不少百姓索性钻进山中,占山作匪,四处劫掠。
柴稷还看到路边倒了不少尸体,衙门腾不出人手收尸,只能任由他们暴尸荒野,遭野兽啃食。
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他才对那些知县大老远从县中赶过来觐见的行为万分不喜。
但其实柴稷也知道是自己吹毛求疵了。
这些知县也有难处。
他们哪里敢不来。来,就算被怪罪也只是怠政这么一个可大可小的罪名,不来,那就是藐视官家,实乃大不敬。
沉默片刻,第五旉听到车上传来官家沉沉的声音:“传朕口谕——”
“往后朕在房州,不必天天来觐见,比起这份心思,不若好好救灾,如此朕心才愉。”
“臣接旨。”
第五旉行了一礼,去前面传达皇帝口谕。
众知县纷纷下拜,口道惭愧。
帝王步下金根,淡淡道:“房州知州随朕进来,其余人等自……”去。
话音未落,便见皇帝声带喜悦,高声唤:“陆九思!你且过来!”
之前他的声音还带着沉意,不太听明白,这一声带着欣喜的“陆九思”一出,低着头的房州知州与房州通判脸上充满了震惊。
他们听过这声音!还听到过很多次!
二人大着胆子,悄悄抬头。
那与陆安言笑晏晏者,不是当日申王又是谁?
不止他们震惊,其他人也震惊。
知县们完全缄默了,只有那瞳孔还在微微颤动。
陆九思他们认识,房州近来的风云人物。
可此人一介白身,竟然与官家情非泛泛,交情深厚,这就是他们所不理解和震撼的了。
——现在讨好陆九思,还来得及吗?
第66章
陆安私底下早就对这一天做了排练。
于是, 柴稷便看到,陆九思行过来时,初时神态自若, 当看到他的脸之后,面上不受控制地浮现了惊讶之色,整个人都难得地愣了一下,虽说很快便反应过来, 赶忙上前行礼, 一副有礼有节的模样,但还是禁不住地在起身时视线又往他面上飘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