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稷自隐瞒身份起,就等着这一刻——微服出巡不就是等着自己揭露身份时,看到别人震惊、震撼、不敢相信的模样吗, 陆安的反应极大地满足了他的恶趣味,面上笑容便也更深了。
甚至当着众人的面问:“九思, 今日你乃见朕, 觉朕如何?”
陆九思答:“臣不觉如何。”
——溥天之下, 莫非王土;率土之滨, 莫非王臣。纵然陆安还是白身,面对皇帝也能自称一句臣。
面对这个答案,柴稷微微挑眉, 其余人身体微微发僵, 略带佩服地看了一眼陆安。
难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吹捧一下官家吗, 要说官家身带龙虎之气,之前还在想一个大王都如此有皇家威仪, 不知官家又是何等贵气人物, 今日才一解心中疑惑,原来不是申王有皇家威仪, 实乃面前人就是天子,纵然作了伪装,也难掩身上煌煌天子气。
你陆九思一句“不觉如何”……真真是恃宠而骄,不怕官家生恼啊!
柴稷确实没恼,他顺着这句话自然而然地问:“怎如此说?”
陆安道:“臣见申王,自然是以对申王的视线看申王,臣见官家,自然是以对官家的视线看官家。既然昨日臣见的是申王,便不能以昨日之想说今日之事,今日臣见官家,不过一面,又怎能去言说觉官家如何?”
柴稷哈哈一笑,上前揽了陆安臂膀,将之协进衙门中,只余下一句话给众人:“九思真君子也!”
只有真君子,才不会一个照面,便以“第一印象”去审视别人。
但房州知州私以为,官家就是爱之欲其生,哪怕陆安来一句“见官家如见山岳临渊,磅礴之气于臣心中激荡”,官家也会大笑着,说朕心甚悦。
——别人这么说就是阿谀奉承,但心尖尖的贤才这么说,那当然是贤才慧眼如炬,大方喜人,想到什么说什么,不会为了他人目光而矫饰自己的话语。
房州知州跟着官家进了衙门,第五旉也跟了进去,其余侍卫守在门口,避免旁人闯进。房州大小官员以及治县知县见到此景,就识趣地四下散去,继续忙活赈灾事宜了。
柴稷一坐下,便顺势将陆安拉着坐在他身边,随后他皱着眉头看房州知州:“这次针对豪绅是怎么回事?你身为一地知州,怎做事如此不知轻重?有些事可以做,但不能太粗暴,若朕此次不现身,豪绅闹事,你欲如何收场?”
皇帝私底下一般不会说“朕”,依然是“我”“吾”这么说,当他非公众场合口中说“朕”时,就要注意了,此刻你面对着的是“君”,而不是柴稷。
房州知州忍不住腹议。
这件事明明陆安也有份,兴师问罪就只对着我来是吧?
但人家是皇帝,房州知州只能默默把计划全盘托出。柴稷听完之后,夸道:“确实是好计!此次竟是我冲动了。”
房州知州忙否认了后半句,又奉上溜须拍马之词:“官家之决断才是英明,臣的计策还有瑕疵,不外乎一个‘赌’字,幸得官家这雷霆之势,才使臣这一计十全十美。”
柴稷不置可否。只道:“我还有一惑——倘若那豪绅宁可不要免徭役,也不愿此次征召民夫所清理的农田没有自家一份呢?”
房州知州闻言,便道:“臣亦有此一惑,幸得九思告知臣,此乃明赏暗逼,分化豪绅之策。”
“官家容禀——”
“豪绅如今群情激奋,将己身与他人拧为麻绳,可群众有百人便有百心,总有人会为了免除徭役而接受官府的作为。不需太多,哪怕只有两三人,便能立为表率。”
“贪田者失名,弃利者得誉,其联盟必从内溃散。”
“而在寻常百姓眼里,免除徭役实在是极为优厚的条件,若豪绅拒绝接受,那便是不识好歹,吾等在道义上便占了优势,再对豪绅发难,就是师出有名,民众只会视豪绅为贪婪小人,而非怜悯豪绅受难,与豪绅同仇敌忾。”
“如此,谁仁谁暴,谁蠹谁贤,便如白帛染墨,再也遮掩不住。”
其实就是:以“优厚条件”诱使其陷入两难。接受则利益受损,拒绝则授人以柄。
柴稷越听眼睛越亮。
他对陆安很有信心,但心中难免还是有所顾虑,怕陆安经验不足,想着要不要让他先接点小事练练手。这次一看……分明步步谨慎,行事老辣,实在难以想象此人才十七岁。
渔夫撒网兜了龙王,柴稷竭尽全力才压制住自己上翘的嘴角。
或许这次他来房州的谋算,可以与陆九思私下一谈了。
“既然尔等心中已有计策,便放手施为吧。朕替二位爱卿掠阵。”
柴稷这般说完,陆安立刻起身,后退几步,与房州知州一齐躬身行礼,随后告退,去继续布置后续事宜了。
只陆安临走前,被柴稷叫住,说:“待豪绅事了,你去赵松年那道观中寻我。”
陆安拱手:“唯。”
柴稷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陆安步步踏前,从容不迫的背影,突然敲着扶手吟道:“世间都言虎豹凶,怎知麒幼角初茸?今朝且试蹄临雪,来日折摧金芍容。”
堂中唯有第五旉听得此诗,只觉胳膊上连片鸡皮疙瘩生起,心里将陆安的地位提得更高、更高了。
*
不出房州知州和陆安所料,免徭役这话一出,豪绅之间的结盟不攻自破,民间声势也调转了方向,都言官府心善。哪怕有反对的声音,也被扑灭在汹汹浪潮下。
这事解决了,陆安立刻去找了官家。
官家也不管规矩,笑着招手让陆安与他同座,惹得守门的侍卫忍不住侧目。
随后,门关上,侍卫走得稍远,却又能时刻保卫官家安全。
柴稷开门见山:“九思可知,我派第五旉来房州,是想让他查一查保康军吃空饷之事。”
保康军——乃至整个大薪,军队吃空饷已经是一个普遍的行为了。
一个小队一百人,朝廷会发一百人的钱粮份额,但实际上那个小队只招三十人,剩下七十人的钱粮全被军官吞了。
这就是吃空饷。
而且,还很难被抓到实际证据。天底下别的不多,就是人多,朝廷一派人查,军官完全可以临时拿民夫、百姓凑合,实在担心被看出来,借调其他营的士兵充数也能行。
不用担心其他营不借人,大伙儿都这么干,你帮我我帮你,大家一起吸朝廷的血。
至于真的需要打仗了怎么办呢?有能力的统帅——比如韩世忠在南宋,四万兵籍,他只招了三万人,然后拿这三万去打,照样能打胜仗。这种,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更多的情况是军官吃空饷,喝兵血,还打败仗。
朝廷尝试过裁军,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裁军,底下军官就把强壮能吃的人裁出去,留下老弱柔脆的继续压榨。
这样的军队,对外怎么能赢。
大薪官家想整治吃空饷的行为已经延续好多代了。
本来这事不好拿把柄,但因为柴稷刚登基不到两年,底下人对这青年天子有所轻视,提交阵亡名单时没有上心,让柴稷在同一份阵亡名单里看到了同一个姓名足足有七八次。
柴稷勃然大怒。
七八个人同名,在军中几万人十几万人的总数下也算常见,问题是,这一次,这七八名字是来自同一个营,同一份战报——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儿!
“此次房州洪灾便是因着保康军缺额,修江堤人数不够,才调用的配所隶民。或许是隶民修江堤不够熟练,才使得此次汉江决堤。”
说到这里时,柴稷停顿了一下,去观察陆安神色。
他对第五旉针对陆家一事心知肚明,只是不会去详细询问第五旉究竟是如何针对的。而这次洪灾,陆家死了好几个人,他这才去问询,一问才知道,第五旉直接把人调去修补堤岸,抗争在洪灾第一线。
柴稷并不确定,死的那几个人里,有没有陆安在意的人。
柴稷顿了顿,说:“九思,关于陆家有人亡于水灾一事……我已敲打和责怪过第五旉了。”
主要是,其他人也就算了,你怎么把陆山岳也给带过去了呢!
先不说陆山岳是我老师,不太合适。就说他是九思祖父,他死了,九思去守孝了怎么办!守个三年,三年之后朝廷是怎样的光景,还适不适合改革,谁能知道。
第五旉这事真的做得太不懂事了。
陆安对此,只是先流露黯然之色,随即向官家表明自己内心并没有觉得其他隶民都可以去补江堤,而陆家就不行。
陆家的命是命,其他隶民的命也是命,百姓的命更是命!
重点表明:她虽悲痛,却能理解此事。
第67章
见陆安并没有因为江堤的事情和自己生分, 柴稷便放心说下去了。
“我爹在位时,进行过一次新政,你应当也知道, 那次新政以失败告终。当时绝多数大臣都说变法是与民争利,造事生非,我不能说他们错了,毕竟百姓的确被折腾得不轻。但他们也不是不知道, 新政为何失败。”
说到这里时, 肉眼可见地,柴稷心情变得不好了。
“朝廷发政令,说永不加赋,地方上就能谎称朝廷要加税。”
“朝廷发政令, 说要造鱼鳞册丈量土地,地方上就能谎称朝廷是为了加税。”
“朝廷发政令, 说以青苗法保护百姓不受荒年影响, 地方上就能谎称朝廷规定是百姓不管缺不缺粮食, 都必须来衙门借贷。”
“如此阳奉阴违, 颠倒黑白,蒙蔽圣听,新政如何能好!”
官家桌上摆着一盘自颍州水浮陆转送来的桑葚, 在他盛怒拍桌下散落一地, 为地板滚上一层深紫。
他犹嫌抨击力道不够——这些话他往常憋在心里, 不与旁人说,纵然是第五旉这个看似最接近他的大总管, 也不知他心里是何等想法。
“那些大臣, 还好意思质问朕为何用宦官,宦官至少还能作为鹰犬, 为朕效力,他们除了和朕对着干外,还做了什么?”
“朕问个策,他们一番话如同花团锦簇,实际上满纸废话,只说让朕做圣君,垂拱而治,怜悯百姓,国家自然会强盛。圣君,圣君,能落实么?朕还不如科举出题呢,至少学子为了高中,会绞尽脑汁答实策,朕这些大臣一个比一个精明,生怕朕真的做成了什么,割走他们的利益,让他们无法再舒舒服服做官。”
“圣君?仁君?他们说的出来帝王该如何圣,如何仁么?知道该怎么让帝王真切了解百姓生活么?说的出来一个字,让朕多去民间走走么?知道百姓需要什么,小吏需要什么,官僚需要什么么?知道皇帝该怎么喂饱小吏,才能让那口肉汤流到百姓嘴里么?知道该如何打压豪绅,才能令百姓有喘息之地么?知道如今国库哪项收入多,哪项收入少,如何增多国库却又不会竭泽而渔么?这些有用的东西一个都没有!只知道左一句垂拱而治,右一句祖宗家法,嘴上再挂一挂不与民争利……全是空话!还埋怨朕行举轻佻,不似人君,朕端正了,那就真的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了!”
最让柴稷生气的是,这些人不是没有才华。不然科举策论这一关就过不去。
当初科举能出良策,当了官就脑子变石头了?依他看,是心肠变石头了吧。
什么与士大夫治天下。这些士大夫把天下当他们家了吗,到头来还不是只有柴家人辛辛苦苦东缝西补,试图把国库的窟窿填满?
那些士大夫只会像军官吃空饷一样,努力扒着柴家江山吸血罢了。
柴稷边说边气,胸膛不均匀地起伏。
陆安则坐在座椅上纹丝不动,只以关切与担忧的眼神看着官家,神情专注。
柴稷本来很是气恼,但扭头看到自己的骊龙之珠如此关心自己的情绪,怕自己气大伤身,便感觉那股暴怒的情绪在慢慢被抚慰,被安抚下来。
柴稷抬手按了按眉心,面上透露着倦怠与疲惫:“方才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陆安摇了摇头,只道:“官家的桑葚翻了,可需臣再去喊人拿一盘?”
柴稷慢慢舒展开拧在一起的眉毛,勉力一笑:“那便再来一盘吧。”
很快就有太监进屋,将屋内打扫干净,又送来一盘刚洗过的,散发着水果清新味道的桑葚。
经过这一系列的缓冲,柴稷的气也顺了不少,待其余人退去后,他的指尖轻击着木头桌面上擦不去黑紫,闲谈一般说:“九思,你擦过桌子么?”
陆安道:“看奴仆们擦过,他们竭尽全力去擦,但总会有残留。桌子脏了一两处还能要,若是全脏了,就只能劈去当柴烧,换一张新桌子。”
柴稷笑道:“若是人人都像九思你这么想就好了,可世上总有人守财,桌子脏了也不肯换,拦着别人换。这些人实在可恨。”
陆安却道:“所以,官家就以自己性命来作筏子,好换张桌子?”
柴稷眉尾一挑,反问:“怎这般说?”
陆安:“官家懂地理,不应当不知六月乃江河汛期。可官家还是留在了房州。官家既然知道厢军缺人,那便应该能想到江堤会因着厢军缺人而维修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