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拉别人下水了。
保康军炸了,其他军队也炸了。
其他军队的军官得知这个事情后,一边忙着表明威胁官家的事不是自己做的,并且怒骂这样做的人不得好死。一边赶紧把真正的士兵数量上交——生怕交晚一步担了弑君的名头,自己连着九族人头不保。
第五旉冷眼斜视着这一波乱象,又想到陆安那看着十分君子,实则出口便是狠辣招数的模样,禁不住感慨:“……真是狠啊。”
这么狠的人,又得了圣心,他应当想想后续该怎么办去向陆安赔罪了。
——毕竟,他可是把对方得罪了个彻彻底底。
*
陆安收到了一份私下递过来的请帖,东道主是第五旉。
第一次,陆安没有去,明显不想和他虚与委蛇。
而第五旉能从一个小太监走到大总管的位置,一向能屈能伸。
第二次,他备了厚礼,亲自将礼物放到陆安的宿舍,为了避免出现在陆安面前惹人烦,人离开了,留下信件,声明厚礼仅是赔罪礼物,并非是认为陆安将礼物收下便是与他一笑泯恩仇,他随时准备着,待陆安向他提条件后,尽全力去完成。
陆安将礼物退了回去。
但陆安见了第五旉。
“这件事要揭过很简单。”陆安看着第五旉,只说一次:“当日你害我仕途,我心里对此有气。”
“好。”第五旉拿出了刀,将自己的手放在桌上:“我是官家鹰犬,如今还有用到我的时候,我不可能自退官场。当日我害你仕途,今日我卸两根手指向你赔罪,可行?若我因此丧命,便是我死不足惜。”
陆安:“行。”
没有扭捏,没有推拉,陆安应得痛快,第五旉下刀也下得痛快。
手起刀落,两根手指滚落,第五旉面色疼到扭曲的那一瞬间,他用力咬住了口中塞的双层厚布,只余下浅浅一声痛哼。
陆安冷淡看着这一幕,视线如同没有感情的刀锋。待断指真的落下后,她才道:“过往恩怨,一笔勾销。他日我们再针锋相对,那便是官场上的事了。”
第五旉已疼到说不出话来,只微点了下头,便告辞而去,尽快处理伤口。
而陆安,也自去寻房州通判,问那豪绅之事的后续。
“你说他们?”房州通判只要一想到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就忍不住为陆安鼓掌:“九思你这法子真真极好,我与知州一将免除徭役的风声放出去,当即就有豪绅前来询问真假,得知是真,当场便叛变了。”
陆安并不意外,浅浅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谈钱很俗,可天底下俗人才是多数。”
豪绅免除一段时间徭役所收获的利益,远远超过他们请人清理农田的花销。利益驱使下,反水很正常。
房州通判难得面带快意,笑道:“你是没看到,原本还在死守的豪绅见到同伙叛变后,破口大骂的样子,哪里像他们平日里自诩上等人时那副骄矜傲慢的模样。”
陆安眼中便也带上了笑意。
房州通判咳嗽一声,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其实我不该说这个,但是……想来还是问一问,官家那边,你待如何?”
陆安道:“顺其自然。”
接得十分流畅,似是她从一开始就想过的做法。
“顺其自然……”房州通判喃喃:“顺其自然也好。也许官家就爱你顺其自然。”
陆安没有接话,
房州通判沉吟片刻,叮嘱她:“但不论如何,面对官家,你且记着:当要时时小心,处处在意。帝王之爱做不得数,他今日爱你,明日便有可能因为其他事恨你,一定要谨守本心,切莫过于将官家的礼贤下士放在心上。”
他说这些话已是大逆不道,但房州通判是真的将陆安当自家子侄看待,咬咬牙,还是把这一番话说了出来。拳拳之心,日月可鉴。
陆安也领这份情,对着房州通判拱手一揖,道:“陆某晓得。”
又道:“接下来,我想领着州学的同窗,去和百姓一同翻土,清理田中杂物。”
——而不是看皇帝暴露了身份,就时刻守在皇帝身边谄媚。
房州通判欣慰地笑了:“你这样很好。有自己的操守。”
陆安再次拱了拱手。
房州的农田缺乏地利,还处于刀耕火种的时代,没有耕牛,没有铁犁,陆安便随着其他村民,拿起锄头一点一点地挖,一点一点地刨。
当一群年过半百的大儒捏着赵提学寄给他们的信,气势汹汹来到房州,要和陆安论一论这“心即理”有多荒谬时,看到的不是一个巍冠博带的高雅之士,而是一个穿短打,赤膊露腿,弯腰在地里搬运那些碍事的大石头小石头,到旁边做田界的粗野村夫。
大儒们一时哑然,此情此景,他们的坐而论道好像一下子被衬托成了无所事事的清谈。
第69章
不止是陆九思在田里, 田里还有其他郎君,看样子和陆九思的关系不赖。
他们全神贯注地干着农活,旁若无人地与陆安闲聊:“九哥!我现在可算是懂得你当初作的那首劝农诗的意思了。”
——这竟也是一位陆家人。
有大儒很纳闷儿, 问听过自己课的学生:“什么劝农诗?”
那学生就开始背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众人皆怔。
再看那认真弯腰从淤泥里拖捡石头、树枝的陆九思,情绪已然不同。
陆九思似乎也看到了他们。本以为对方会上前询问, 但对方也只是看了他们一眼, 便继续干活了。
大儒也没有上前,只是站在田边看他们劳作,不知在想什么。
大儒不动,学生们摸不准他的意思, 便也没有动。硬生生站了一盏茶的时间,发现田里完全没有人过来搭理他们, 便有学子咋舌:“这陆九思好生傲慢。”
大儒却摇头:“静坐常思己过, 闲谈莫论人非。讲文, 你方才过了。回去后自抄《离骚》二十遍。”
这学子陡然正色起来, 恭恭敬敬一作揖:“学生受教。”
大儒又问:“可知我为何让你抄《离骚》?”
学子垂首,道:“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大儒微微颔首:“你学业不错, 可方才那话……其实傲慢的是你。”
别人在田里劳作, 你在田边站着看, 还要埋怨人家不放下锄头过来询问你有何贵干,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学子羞愧万分:“是。”
大儒道:“好了。陆九思在喝水了, 我们可以过去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过去, 陆安先对着大儒作揖,温声询问:“老人家可是有事相寻?”
这般君子做派, 实在衬托得方才背后道人是非的学子小人行径。
宋讲文感受着同行人侧目时那微妙的目光,面红耳赤,几欲以袖遮面。
大儒面色和缓,竟也回以一礼:“陆九思。我听闻你提出‘心即理’之念,欲听你讲学,不知可否?”
陆安那一拜,是小辈对长辈。
大儒这一拜,是读书人见读书人。
陆安坦然收下这一拜,只道:“待我先将这片地清理干净。”
“此事易为。”大儒说完,便面向自己的学生们:“讲文,你速去借取箩筐。取来后,你率一二十人清理断木碎石。”
“藏锋,你将我们来时所驾牛车驶过来,待箩筐满后就运走。”
“希阔,你也领一二十人,去借取农具,平整土地,开沟打垄。”
吩咐完后,大儒又道:“若是有不想做的,可直接打道回府。”
老师都这么说了,谁会这个时候没眼色直接离开。
干活吧。
于是一个个或愁眉苦脸,或神色平静,或面带好奇地找来绳子将衣袍一扎,开始弯腰去清理断木碎石。
看着是很简单的活计,但要从淤泥里把这些东西捡出来,持续弯腰起身,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了。
宋讲文都不敢去照铜镜,看自己面色有多惨白,腰一动就酸,但他咬紧牙关,一声都没吭。手上脸上都沾了不少泥,脚上腿上还不小心被锋锐的石头划出几道伤痕,他看了一眼在实打实做事的陆安,硬是一声也没叫唤。
这地一下,就是两个时辰。
太阳已慢慢挂在了天际正中央,远处屋舍上似有炊烟扬起,不知是哪户人家误了晨炊,中午了才开始做饭。也有可能是土地旱热,正蒸腾暑气,干活的人隔着汗水模模糊糊去看,便误以为是炊烟。
但不管怎么样,宋讲文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这时候他不想讲究什么文人要少吃肉多食素食了,他只想大口大口吃肉,最好是油水十足。
“九哥!”田外有小郎君清朗的喊声:“饭来了!”
宋讲文差点喜极而泣。
他的同学们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个个肚子饿得咕咕叫,看土里四跳的虫子时,两眼硬是冒了绿光。
陆安宣布开饭。
——当然,来帮忙的大儒们以及众学子也有份。
宋讲文摇摇摆摆地从田里行出来,吸一下鼻子都感觉气流入喉咙与胸腹,激起一片火辣。
待走到田垄上,那真是一屁股坐下去,谁还管会不会弄脏衣服。两条腿一直在发颤。
但是等休息一会儿,喝了几大口水,再看自己和同窗们打理出来的那一块清爽田地,突如其来的成就感涌上心头。
“吃饭了!”陆十五郎招呼他。
劳作之后享受的饭食是白米饭配油炸小鱼。
十五郎陆寰专门找人去溪里捞的小鱼苗,清洗干净后,放锅里炒,炒得全部干透了,拿盐、油、姜末一拌,再一炸,香得人魂都要飞了。
他也不看别人,只偷偷观察着陆安喜不喜欢,看陆安吃得香,这才眉开眼笑,在心中把这道菜加在常见食谱上。
突听陆安喊他:“十五郎!”
陆寰立刻放下自己的饭碗,行过去:“九哥,怎么了?”
陆安问他:“这么香的炸小鱼,你可孝敬过祖父了?”
陆寰微妙地沉默了。
陆安便也轻咳一声,道:“装一些送去给祖父,还有各位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