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寰连忙道:“好!我这就去!”
他饭没吃完就走了,孝义九郎坐在原地继续吃饭,屁股都没动一下。
还真别说,孝心外包的感觉就是爽。有了小弟之后,陆安只需要动动嘴皮子,自有人替她行孝,而且旁人还不会觉得她不孝顺,只会觉得她做什么事都能想到长辈。
午饭吃完了,稍微休息一段时间,又投入到下午的劳作中去。
捡石翻土,汗如雨下。
一直做到太阳下山,陆五郎放下农具,替陆安宣布:“今日便做到这里。可以听先生讲课了。”
——连称呼用的“九哥”都顺势换成了先生。
等人坐齐了,陆安坐在田垄上,开篇就讲:“心即理,这心,非是指人体内跳动的心脏,而是人的想法与意识;理也非是道理,而是人之本心。心即理非是向外求,而是向内求。”
这些话,在来之前众人就听过类似的了,倒也没有瞪眼愕然。
只是有人开口打断:“但‘致知在格物’乃先贤之语,你是要说先贤错了?”
陆安并不意外有人会这么说。
大伙儿都心知肚明,这群来者说是来请教“心即理”,实际上就是来踢馆的。
陆安道:“我并未说先贤错了。”
陆安直言:“我也曾格物,也读《礼记》念《大学》。”
她说:“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始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
这一番话说出,不管是问话的学子,还是旁听的文人,乃至前来质疑的大儒们都是双眼猛然一亮。
“是以《大学》始教”前面那几句,是《礼记》大学篇的原句,后面则是对那几句的补充和理解。
而《礼记·大学》中是缺乏了对“格物致知”的详细阐释的,仅以“致知在格物”一笔带过。
陆安这一解释,可以说是直接将“格物致知”的理论系统化,形成一条完整的逻辑链条:
即物穷理,积累贯通,豁然开朗,心体明澈。
她这一补充。不仅使《大学》的“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逻辑更加严密,还构建了从认知到实践的完整哲学框架。
这就是现在“格物致知”最缺少的东西!
他们并不意外陆安会对“致知在格物”有所理解,毕竟你想反对一样东西,那必然是要先了解了才能反对。
但他们完全没想到,陆安能理解得这么深,这么透彻。
这几乎是许多人穷极一生都做不到的总结。陆九思就像经验老道的屠户,将一具兽尸皮毛是皮毛,骨骼是骨骼,血肉是血肉,筋膜是筋膜地细细分开,摆给其他人看。
大儒腾地站了起来,他一把握住陆安的手,表情激动万分:“别琢磨你那‘心即理’了!继续钻研‘致知在格物’吧,你才十七,就已有如此深刻的见解了,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你会光芒万丈的!”
陆安当然明白她继续钻研下去的未来会有多光芒万丈,甚至比这大儒还明白。
毕竟,刚才那段话来自朱熹。
但是陆安以后要走的路,注定让她不可能走理学路子。
理学所解释的“致知在格物”,完全和现代科学相反,不注重假设也不在乎实验,更很少做实地观察、科学归纳。
就是停留在思辨层面。
陆安不能让自己停留在思辨层面,她的长处就在现代科学,就在假设,就在实验,就在实地观察和科学归纳。
所以,在大儒诚挚地握着她的手,满脸“你忍心让我一个老人家失望吗”的表情下,陆安面无表情地把手硬抽了回来。
对不起,忍心。
第70章
陆安微笑:“我们再来说一说心即理。”
大儒嘴巴张了张, 又默默闭上。
他开始说服自己:既然陆九思已经决定要走上另一条路了,那必然不会很大方地把自己对理学的感悟分享出来,但是只要他说“心即理”, 言语中必然脱不开对理学的想法,我只需要在大量“心即理”中把那些对理学极为重要的东西挑选出来就可以了。
他不是背叛理学!他是忍辱负重!
大儒迅速坐好,认真道:“还请先生继续。”
陆安没有推脱:“而我之所以说我并未认为先贤是错,是因为先贤本质上并未梳理出‘致知在格物’的定义, 既无定义, 何来对错?如今之世,他人能释意何为格物,何为致知,我便不能?”
又有学子看她, 眼中满满的探寻:“当世能释意格物致知者,皆是大儒, 你是认为你的学识已超大儒?”
陆安这一次却不谦虚了。
郎君对这一问泰然处之, 沉稳之中却又因自身学识带着些许强硬:“其他学识陆某不敢多言, 但只论‘致知在格物’这一句, 陆某自认对其理解并不弱于当世诸位先生,若如此便是大儒,陆某认这名头又何妨?”
这话一出, 顿时压下所有不满。
这学子想到之前陆安说的对于“致知在格物”的补充与释意, 再看到自家老师都对那释意推崇备至, 再不情不愿,也只能认同这个话。
——不然你把其他同样研究“致知在格物”却说不出这个释意的大儒置于何地?
学子们满头大汗, 只能道:“是我等无状, 不知先生可愿继续说?”
陆安就继续了。
“格者,正也, 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
“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
“心即理,亦是格物。我欲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将心中错误的欲望、情绪、观念、意识、思想格正,又怎能说这并非’致知在格物’?”
可这确实跟现在的理学大致意思相背。
甚至可以说是挖理学根基!
有十数名学子本就非常不忿陆安那“心即理”的思想,如今忍无可忍,冷然起身,愤而离席。
他们确实是为了辩倒陆九思的妖言而来,但如今明显短时间内辩不倒了,难道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听其妖言惑众吗!
听多了,影响科举,导致他们落榜了怎么办!
却也有学子听得双眼发亮,陆九思的声音称得上轻柔,并非雷霆之势,吐出来的话语却是拨云见日,那些词句几让他们颤栗,拼尽全力才没有当场改换门庭。
但是旁边偷听的赵提学却已听得是抓心挠肺地痒,连连不断地点头。
他本就是性情疏狂的人,理学对格物的见解是要把万事万物中的理一一研究透彻,他对此十分不耐烦,却仍受困世俗,茫茫然不知如果不去行这条路,那该步向何方。
但陆安的话,给他指出了一条新的方向。
何必格真实之物,格心中之物亦可。
儒学学到最后,不就是为了明心见性吗!
陆九思说的完全没错啊!
他悟了!
他终于悟了!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赵提学猛地从旁边冲出来,然后对着陆安下拜:“九郎,夫子曾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今日听九郎一言,胜读十年书,还请九郎收我为学生,使我能常伴先生左右,聆听先生教诲。”
赵提学还悟了。
他之前就不该纠结什么自己年纪大,陆安年纪小,不能拜师。
有什么不能的!达者为先!又不是年岁为先!
赵松年啊赵松年,枉你自诩潇洒,还是未能逃离这世俗伦理。
稍作自嘲后,赵提学发出惊天言论:“我如今尚为官身,不好擅离职守,先生且等我,我这便去与官家言辞官一事!不论先生收不收我,我赵松年亦立誓,追随先生左右!”
至于会不会因此被有心人说他给陆安科举透题……别闹,以前他确实担心这事,但现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陆九思靠他透题才能榜上有名?这是侮辱谁呢!
赵松年丢下辞官这话,便直接席地而坐,打定主意要先把整场讲座听完。
而赵松年的举动,令得在场一些学子眼神闪烁起来,竟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
陆安又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便是三纲领。”
那大儒听到这段话,大致猜到陆安要释意这句了,立刻正襟危坐,严肃又求知地望着陆安。
陆安道:“私以为,《尧典》中,‘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
“而‘止于至善’,这至善,便是心之本体,是内在良知之致极,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的体现。”
“这三者当为一体,若要达到至善的境界,需要将人人本有的道德本体,向外发用,表现为对百姓的仁爱关怀……”
宋讲文脱口而出:“便如《尧典》所言: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陆安赞许地点头:“这便是’亲民’。”
宋讲文勾了勾嘴角。
勾到一半,感觉不对。
等等,他不是和同窗来踢馆的吗?
扭头一看,果见不少人对他怒目而视。
宋讲文移开视线,一脸平常地继续听陆安所说。并且在心中努力说服自己:怕什么!大儒都在聚精会神听了!他说个见解怎么了!
而大儒们,其实是在疯狂挑拣里面的知识,试图化为理学。
这三者一体,可以是万物一体!
还有“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三者一体,这与“内圣外王”结构不是十分相似吗!内在修养与外在实践实现统一!他们理学就讲究内圣!讲究道德的自我完善啊!
还有“外王”!理学的“外王”就是引君于道!那没错嘛!将他们的内在修养外放,引导君王走上理学之道,这就是一体化啊!
好!
抄了!
大儒们光顾着吸纳思想,化为己用,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根据地在被侵占。
——完全没有注意到学生们在向他们投来求助的目光。
学生们再有思想,却也不及大儒坚定自身。他们听着就感觉……诶!怎么陆九思说的话那么有道理呢?
听着好像没问题啊,这些知识。那我们是继续听陆安的,还是听老师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