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哪位才子写的词!!!”
他们今天所有人,从以前到现在加起来做的咏梅词,都不如这一首!
而且!这一首还填的卜算子!完全吊打了他们之前的词作!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谁敢妒!这样的词,这样大的差距,谁还会敢妒啊!”
钱举人翻来覆去地念这一句,这句词如同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晃得他头脑也摇了起来,一边念,一边摇头晃脑。
“真美啊,这词……”
他这么说,其他人万分赞同。还有人索性直接往雪地里一坐,痴迷地盯着词作:“我更喜欢‘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句,好倔强的梅花,好高洁的品格,哪怕成泥作尘了,也要留下一股清香。孙兄今日要忙家宴,来不了驿站,他要是知道他错过了什么,定然会抱憾终身的。”
“对对!我也喜欢这句,它……”
“我倒是更喜欢‘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这句……”
一群社会地位不低的举人老爷团团围着雪地里一首咏梅词,用他们的品鉴能力,构造出优美、磅礴、神圣的虚幻氛围。
陆山岳一看到这首词,就知道它是谁写的了。
果然啊……诗如其人,能写出“天下谁人不识君”这样张扬且气吞万里诗句的人,怎么会默不作声地接受别人的安排。
陆山岳轻轻阖眼。
他仿佛能看到陆安听完他对词作的要求后,踩着雪地漫不经心地来到大门外,饮汤写词,挥洒自如,留下一首绝艳的词作。
那双沉静的眸子仿佛微微带着讽意,遥遥地看着他们,似乎在说:我不需要你的偏爱,不需要你来带我去博取名声,这种东西,我自己就能来取。
陆寅很妒忌陆安。但再妒忌,看到这首词的第一瞬间,他的精神还是不由自主地被词句拉扯着沉进词句之中,一句接一句地坠落下去,妒忌的情绪变得无限遥远,眼里心里只有这首词。
那一个个字,仿佛是丛中荆棘,在他坠落到最底端时,猛地穿透了众人吹捧时在他身周形成的虚幻泡沫。
陆寅很想愤怒,很想在心里嘲讽:一任群芳妒,什么意思?你陆安是在暗指谁?
但这一刻,他只能沉默,静静看着那群之前还围着他的举人,激动地围着那首词不散。
冰凉的雪花仿佛钻进他的鼻腔,冷气直寒肺腑。
不,不是仿佛,起大风了。
大风突如其来,卷起花,卷起叶,也把雪地上的雪卷了起来,四处扑散。
“别!!!”
“我的词!!!”
有举人撕心裂肺地惨叫,往地上一扑。但为时已晚,风卷得雪地乱糟糟,地面上的字迹或是缺胳膊少腿,或是一整个字都被掩埋了。
就算他们已经记下来整首词了,但……词作者亲笔所书,和他们的抄录能一样吗!
——一定要说,就是你收到了你本命的独家海景房,独一无二,然后,这个谷子都没来得及被他们拓印,就意外被拖拉机碾过去,彻底碾碎了。
他们啊啊啊叫着,趴在雪地里,小心翼翼地试图把之前的文字扒出来。哪怕他们明知自己做的是无用功。
风夹着雪花后掠,举人们乌黑的鬓发上落着点点白雪,他们扒了半天没有效果,突然听到同伴中有一人在问:“陆公,看二位容态,是否知道写这词的神人是谁?”
其他举人:“!!!”
惊喜地从雪地里爬起来,这时候才似乎刚感觉到雪地冷,一个个打起了哆嗦,但还是情绪激动地纷纷追问:“求陆公告知!”
“方才念出词作便觉唇齿留香,若不能见到作者,我等便要食不知味了。”
“求鸣泉先生成全!”
陆山岳不想成全,但此时此刻,他只能开口:“作此词者,正是我家九郎,单名一个安字。”
这些举人更是大喜过望了:“竟是陆家凤雏麟子!不知九郎还有无其他词作!我等可否有幸拜读!”
陆山岳说:“有诗无词。”
商州人爱词,但是……到了陆九郎那个程度,没有词,诗也可。
等到陆山岳把那两首诗念出来,绝对的鸿章钜字,这更不得了了,这相当于一天一更变成了一天三更,举人们连忙如饥似渴地品读起来,连之前趋之若鹜的陆家家主都晾在了一边。
看完后连连追问:“陆公,不知可还有其他诗词?九郎现今年岁几何?不知可否为我等引见九郎!”
陆山岳回答了前两个后,对于最后一个,当然是委婉拒绝。
——陆安身份敏感,多见外人就多一份暴露风险。
举人们一下子不激动也不快乐了,踮着脚往驿站里探头,万分遗憾见不到本人。
便在心里想,陆九郎在未流放前是什么样子呢?想必是居住在陆家富丽堂皇的大宅里,窗前种着几株开花时积金如辉的腊梅树,门廊上来来去去下人,为他磨墨添茶,裁剪新纸。
越想,越期待看到本人风姿。但既然看不到就只能在心里暗下决定,回去一定要好好为陆安扬名。如果放着这样的诗词不宣扬出去,他们会感觉自己的人生都不完整了。
待举人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陆二郎看向祖父,他无法再忽视看到祖父坚决雪藏九郎时,那种怪异的心情:“祖父为何拒绝他们?”
明明顺势把九郎推出来,才是对陆家最好的做法啊。
陆山岳只说:“九郎我自有安排,莫要多问。”
陆寅只好闭了嘴。
第8章
午时,驿站中的厨子炖了肉和鸡蛋,端去给陆家人。至于橘子……数量不多,由陆山岳来分,首按辈分,次按男女,反正陆家几个小辈都没份。
陆五娘对此习以为常,本来也没想过会有优待。
结果,吃完饭后,一个大橘子塞到了陆五娘手里。
“喏,还你的汤。”
陆五娘瞪大眼睛,低头看看橘子,又看看陆安:“这……怎么……它……”紧张得说话都颠三倒四了。
陆安告诉他们:“之前路过厨房看到了,偷拿的。拿的时候那橘子还放在厨灶边温着呢,我一直藏衣服里,吃着不冰,不会冻到心肺。”
“偷、偷拿?!”
陆五娘顿时结巴了起来。大家小姐哪里见过这种事,怀里的柑橘一下子成了烫手山芋,拿着也不是,丢回去也不是。
陆安自己剥开一个橘子,一边吃,一边平静地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对于一具一路流放,没怎么吃过饱饭,更别提新鲜水果的身体来说,能及时补充一点维生素C,说不定就不会倒在流放路上了。
想多吃两个。
刚想完,旁边就递过来了一个剥好的橘子,橘肉水嫩,黄里透红,剥得很漂亮,很有耐心。陆安半点没客气,接过来就吃,又吃完大半个后,扭头一看:“你怎么一口没动?不喜欢吃橘子?”
“喜欢。但……”陆五娘看着那仅有的几个橘子,再想到这是魏家姐姐冒险偷出来的,就不大好意思了。
然而没等陆五娘组织好语言,手里就多了半个剥好的橘子。
再听魏家姐姐温声软语:“你吃吧。你不吃,回头雪天赶路,身体撑不住怎么办?”
陆五娘愕然看着陆安,一双眼睛渐渐蒙上雾气。
“嗯?怎么了?”陆安也愕然了。
怎么突然哭了?
陆五娘抹了抹眼泪,赧然道:“没事。就是……阿兄对我真好。”
陆安哭笑不得:“给你两个橘子就是对你好啊。”
又看向陆五娘手指上,那上面明显有戴过戒指的痕迹,如今只剩下一圈白痕。
——这曾经也是个锦衣玉食的大家闺秀。
陆五娘抿唇,面上还是那娃娃家的稚气,思路却是清晰:“旁人给我分东西,是他们本身就有很多的。阿兄你给我吃的橘子,是你没有的。”
谁对她好,她分得清。
*
两人把橘子分吃了个干净,转头,陆安就被陆山岳叫到了房里。
“坐,今日考校你的功课。”
陆山岳眼神莫名地看着陆安:“可曾学过裴注版《三国志》?”
陆安:“略微学过。”
陆山岳:“诸葛亮集载先主遗诏敕后主曰中,勿以恶小而为之,此句何解?”
喔!知道是她偷拿的橘子,来试图管教她,敲打她了。
陆安等的就是这个。
“我哪里懂这些个大道理。”女扮男装的女郎似乎终于憋不住自己心中对陆家的反感和恶意,双手抱胸,面露嘲讽:“又没有人管过我,教过我。”
陆山岳仿佛被当头一棒,他仿佛一下子明白了。
——怪不得陆安会做偷窃这样的事,分明是小孩子不知轻重,在闹事,向他表达不满。
知道是这样的情况之后,陆山岳看陆安的眼神,一下子温和了起来,像在看闹脾气的小辈。
而且……陆安提醒了他,面前这块晶莹剔透,熠熠生辉的玉石,因着本来的性别以及后来的遭遇,还没有人开对其进行过雕琢。
一块璞玉。
陆山岳可耻地心动了。
这是女郎……
但她才华横溢。
这是女郎,而且她姓魏,以后还要回到魏家。
但没有人教过她,他可以亲自教她许多学识,将她雕琢得更加光芒万丈——这可是板上钉钉的又一个谢道韫啊!谁能拒绝教导一位天资卓绝的学生呢?
陆山岳伸手揉了揉眉心。
——他快把自己说服了。
但他什么相关的话也没说,只是不由得放缓了语气:“既然如此,你回去罢。”
陆安哼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然后,心里默数:三,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