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陆山岳的声音响起:“可曾正经开过蒙,念过书?”
陆安没回头,只是道:“不曾,只自己胡乱看书自学。”
陆山岳压了压唇角,但也没能压住脸上笑意。
他突然道:“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下一句为何?”
陆安回他:“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陆山岳:“精熟《论语》,已不能说是胡乱看书了。”
陆安没吭声。陆山岳又说:“以后莫要再做偷窃之事,被人知晓后,易在士人口中受攻讦。”
陆安笑了。
这一刻,攻守易势。陆家再也不会阻止她扬名了。
转头,女郎好似被陆山岳的话语震撼到了,没有了之前那尖锐样子,面上只有震惊,还有震惊之下,强撑着没有显露太多的不知所措。
很明显,她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陆山岳更满意了:“从今往后,你每日用完晚饭,来我房中,我教你念书。”
陆安一口应下。
出了门后,没走多远,就看到有陆家人端着一盆热水敲响陆山岳的房门,明显是要给陆山岳洗脚。
陆安眼中笑意一闪而逝,假装什么也没看到,自然而然走远。
走着走着,似乎闲来无事,便从袖子里掏出后厨筐里捡到的麦秆,开始编织,麦秆在手上跳跃,顷刻间,就翻成了一枚菱形花结草戒指。
旁边突然传来阴恻恻一声:“陆九郎竟还有这等农家本事?”如同阴暗毒蛇,在隐秘地带伺机而动。
陆安手上动作稳当地把戒指编完,将之收入袖中,随后侧头,略略低了嗓音,似乎带着些许笑意:“让大总管见笑了。不过,陆某本事确实不少,往后大总管可逐一知晓。”
“是吗?”
第五旉站在拐角处,眼瞳黑沉沉地盯着陆安,像是粘稠的黑火,几乎要把陆安的骨头和血都越烧越冷,几乎要让她骨缝生风。
第五旉实在反感这位“陆九郎”。
这人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其他人看他,除了害怕,眼中隐隐透露着对阉人的不屑。陆安看他却是平等的。但不仅不会让第五旉觉得感动,反而激起他的不悦: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谈平等?
本朝有规定,内臣做到顶端,就会外放出去当武官。
第五旉因着天子需要,没有转成武官,但他也实打实领过兵,指挥过几场大胜。
在过去数年里,在当今天子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作为太子的爪牙去经略西北,指挥将士数次与外敌交战,杀贼众数以十万计,战功赫赫,所获首级足以堆筑京观。
这种情况下,第五旉怎能允许会有人以一种平等的态度注视他。
“九郎。”第五旉笑吟吟问:“方才的炖肉好不好吃?”
陆安想到那钵炖肉,以及分到自己碗里的一小块肉,没有说话。
第五旉摩挲着手上玉扳指,不紧不慢道:“九郎难得吃一顿肉,若还想吃,不如来替鄙人算个账本?”
本以为陆安这种人清高,不会答应,他也没想过他答应,只是借机羞辱他罢了。没曾想,陆安:“好。”
第五旉这回真的是结结实实愣了一下,而后,高高挑起眉。
*
午后本该是亮堂的白日,但下雪时天上阴沉沉的,屋内便点上了灯火。
灯火映亮了账本和陆安的侧脸。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真的在老实算账本,没有一丝一毫故意搞破坏的想法。
——长得倒是眉目如画。
第五旉脑子里突兀出现这个想法,先是一愣,后禁不住冷笑了一声。
屋中无人言语,唯有拨弄算筹的声音一直在回荡,“啪啪啪”的声响轻微却明显,伴着烛光,炭暖,第五旉一手撑着下颔,慢慢阖上了眼。
但也没睡多久,就被陆安叫醒:“大总管,陆某算好了。”
第五旉睁开眼:“算好了?”
这么快?
狐疑地扫了陆安一眼,对方坦然而视,遂接过账本,随意翻看,对了几个部分,没有出错。果真算得又快又好。
这下,第五旉看陆安的眼神中,厌恶之外,竟还有浅淡的欣赏了。将账本一合,道:“听闻房州即将征徭役,要清理疏通河道。”
陆安望着这截橄榄枝,没有第一时间接话。
历朝历代,百姓除了交税,还要服劳役。看似一年只需要干一两个月,并不辛苦,然而不少百姓宁可多交钱,也不愿意去服劳役。
劳役一重,人就会过累,就会受伤发炎,就会生病,就会家里没有劳动力种地,就会粮食减产,就会交不起税,就会卖儿卖女,将自己卖了抵押给哪个乡绅当佃农,今年撑过去了还有明年,多的是人因为连年劳役土地荒芜,家破人亡,如果再碰到个旱灾水灾,轰轰烈烈的起义就起来了。
而在诸多劳役之中,最辛苦最容易出事的就是疏通河道。
那是要凿石排壅,清除河道淤泥,清理渠岸两旁泥渣,割除渠内植物,整天泡在泥水里,而且要么春闲时招役,要么冬季淘河作堰,役夫寒冬腊月泡在泥水里干体力活,吃不饱穿不暖休息时间不足,多的是人因此得病,一命呜呼。
陆安敢担保,就她现在这身子骨,去做疏通河道的劳役,今天下泥,明天就能因为感染细菌而高烧,后天便是殒命之时。
但是……
“嗯?”
什么味道?好香?
陆安被迫从沉思中回神,看向第五旉。便见到有小太监端着一碗汤汁鲜浓、色泽明亮的鸡汤进来,那碗用的还是越窑青瓷,类冰似玉,不像是驿站可以拿得出来的东西。
——总不会这位大总管出个门,还要自带锅碗瓢盆吧?
第五旉没瞧见陆安微妙的表情,这回他真不是想用食物来勾引人,纯粹是他自己看天冷,想吃口鲜汤暖暖胃。
第五旉执起白匙,轻轻拨开汤汁顶上浮动的油珠儿,盛了小口鸡汤吃下去,一匙又一匙。
他不急,陆安也不急,索性两人就对立而坐,一人喝鸡汤,一人不动声色。
等鸡汤喝了大半碗,第五旉也不想跟陆安耗了,似是叹息:“你这人,脾气也太倔了些,这样子以后是要吃亏的。”
陆安没应这话,只说:“大总管到底想说什么?”
第五旉索性说得更明白一些:“你既然和陆二郎不合,陆家主又偏帮他,想必族中资源不会向你倾斜,不若投入我门下,我保你过几年入朝为官。”
第9章
陆安本来还在权衡利弊,一听这话,歉意笑笑:“大总管,吾等道不同。”
第五旉听懂了后半句——不相为谋。
这可真让他新奇了。他自认看人的眼力不差,陆九郎明显不是那种会因为入权宦门下,会被仕林排斥,家族反感而踌躇不前的人。
“这真是太可惜了。”第五旉不知真假地感慨完:“这官场上贪赃枉法的人太多了,日后你便是依陆家之势当了官,也难以升迁。”
陆安瞧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能不能升迁,这非陆某现想之事。陆某只是疑惑,应承给某的炖肉,大总管何时支付?”
第五旉又捻起匙柄,慢条斯理的重新喝起了鸡汤:“你急什么,说会给,肯定会给的。”
陆安站起身,转身就走。
她的心情不好也不坏,只是步履依旧沉稳,指尖够到房门开合处,轻轻一拉,便开了半扇,走出去后只留木门摇晃。
陆安确实有考虑过是否投入第五旉门下,但对方一说要几年后才能给官,她便知道这条路行不通。
她有把柄在陆家手里,第五旉保不住她,只有功名和科举出身才能让陆家投鼠忌器。
也不要说什么第五旉不在乎男女性别——这和对方在不在乎没关系,而是陆安心里知晓,永远不要将身家性命依托在旁人“不会这么做”上面。真把那么大的把柄交到第五旉手里,谁知道她的结局会怎么样。
换句话说,第五旉需要的是能够给陆家造成致命一击的“陆九郎”,真知道她是女的,第五旉能爆笑出声,然后反手暴露给天子,卖她卖的比陆家更快,好能够治陆家一个欺君之罪。
屋外的声音渐行渐远,第五旉慢慢喝完了那碗鸡汤。
到了晚上,陆家众人齐聚,又经过一轮所谓家规仪式,正要到陆安可以吃饭的时候,第五旉手下的小太监端着个木托盘,大摇大摆地过来,手脚利索地把盘上的一大砂锅的肉往陆安面前一放,砂锅里的居然不是炖肉,而是红烧肉,肉眼看着便有一股肥而不腻、浓而不咸的香感。包括上头那带几根肉丝的红烧肉汁也浇得十分莹润,一看便油水十足,拌去饭里能够吃掉三大碗。
陆家人诡异的目光在陆安和小太监身上打转,陆安泰然自若地收下了这份红烧肉,丝毫没有受周围目光的影响。
这红烧肉是刚出锅就端过来的,用的砂锅装盛,陆安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锅沿,烫得她下意识收回手,直往手指上呵气。
坐在她身边的陆七郎看着她,低声说:“你别自取其辱,那阉竖可不是真的看好你的才华才给你送肉的,他只是看好陆九郎。”
又道:“我想,你这般聪慧,应该能分辨得出来士人与阉人的天壤之别?你不会想投靠到那边吧?那群毁阴割势的阴阳人……哼。”
陆安呵完手指,找了别的办法将砂锅端起,那红烧肉颤巍巍地微微动着,酱汁流落的样子弄得陆七郎匆忙移开视线。
随后,他听到陆安对他说:“七哥倒颇有兄长威严。前两日五娘被大总管的行举吓到时,看七哥只顾着对五娘怜哄,对大总管只一句‘容不得你侮辱我家女儿’,我还以为是七哥脾气太好了。现今看来,是弟弟误会了。”
……什么?
陆七郎惊疑不定地看着陆安。
这话是在暗讽他只会窝里横,寻自家人威风?
然而陆安说完这几句话就将红烧肉端向祖父,表明孝心。
并不出乎陆安意料,不论是为表明自己是清流,不和太监同流合污,还是表明不占小辈便宜,对方都拒绝了这份红烧肉。于是陆安又失落——实际心情愉快地又将红烧肉端了回去。
一口红烧酱汁饭,一口红烧肉,用饭的动作很是行云流水,仿佛在刻玉雕花,拈露煎茶。
陆七郎猛然醒悟过来:对方已经不止陆家一个选择了。
如果她跑去投靠第五旉,告诉对方陆家做了调换犯人的事,也未必不能存活。
那她现今为何还未做这事?
答案显而易见:对方还在思量。
便在这时,陆家最有威势,最能一锤定音的人说话了:“九郎,以往你体弱,嫌练字费心费力,我本想着陆家也能养得起你,字不好,入不了仕途也无妨,可如今陆家衣毁帽裂,无钱随身,无势可依,你也该将书法练起来,往后好歹能替人抄个书。”
陆家人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这是家主发出的信号,九郎还是自家人。
于是不约而同移开了目光,只余下耳朵在倾听。
陆安起身作揖:“谨尊长者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