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殿堂之上静得只剩下君臣呼吸之声,尚书左仆射俯首于地,宛若一尊磐石。
柴稷双手笼于袖中,静静看着黄远柔,面上未起任何波澜。
但心中已然叹气。
他本以为黄远柔下跪是为了以声名威逼君父,不曾想,此人竟是在为他收尾。
君王以自己性命为筹码,惩治军事,这确实是一个好招,却也是一个剑走偏锋的恶招。
皇帝的神圣性来自权力,来自军队的拥护,来自“谋大逆”罪刑的震慑。
可若帝王主动涉险呢?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一旦旁人意识到天子可以从法律威慑转化为实力博弈,那后果就可以参考唐末及五代乱象了。
皇帝自陷险境,等同于给野心家发放“合法政变许可证”。
何况,皇帝自己都自轻性命,罔顾宗庙社稷,不在乎轻佻失国了,臣属又何必再坚持己身。
黄远柔正是看穿了这些危害,直接将罪责加于己身,维护他身为天子的尊严。
同时也是在罪谏,谏请天子不要再做这种自身设局的事。
柴稷环视众臣,他们神情之中都带着对黄相公的敬佩,还有对他这个官家行事大胆的担忧和心有余悸。
这些大臣,有自己的私心,也会成为社稷的绊脚石,但他们也确实忠君。
这下,柴稷的叹气声从心里移到了脸上,他行到黄远柔面前,将人扶起来,缓缓露出温和的笑容:“相公心意,我已明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朕身负万民,的确不该意气行事。朕一言九鼎,朕答应你,答应文武百官,答应天下百姓,往后都不这么做了。”
“臣叩谢官家体恤。”黄远柔顺势站了起来,语气也放松了很多。
新帝登基了两年,君臣之间便也拉扯了两年。
新帝发现自己做事会受到文臣掣肘后,便放出第五旉这条恶犬,自己则以游山玩水为名不见踪影,不想做的事情就假装在四处游玩,没能及时收到奏章。
而文臣看到新帝这样子,心里也有气,谏言满天飞,各种围追堵截,施行政策方面与新帝斗智斗勇。
君累,臣也累。
但看官家的样子……似乎已经不打算再折腾下去了?
正在一众官员犹疑不定时,便听官家郑重地说:“朕这两年间确实耽于享乐,实在不该,从今日起,朕当效仿汉唐太宗文皇帝,养正育德,崇俭任贤,还望诸卿与朕共勉。”
“!!!”
莫非是先帝显灵了?!
立刻便有官员擦着眼泪,回忆起当初那小太子聪敏好学,伶俐可爱的样子,几乎恨不得当场拜祭天地,感激上苍:官家终于不再行事诞谩了!
官家都这么说了,此前因着官家行事作风心有怨言的大臣们哪还能记得曾经的不满,满心满意只想着一展所学,不负圣恩。
这种情况下,官家仿佛随口一句:“朕可怜房州遭难,诸学子恐怕无心科举,便做主,将房州的解试时间移到本月。礼部记一下,他们考得晚,来日省试投纳家状等文卷,最后期限可在锁院之前。”
没有大臣想要刨根问底。
这事明面上看,也没什么需要刨根问底的。他们便也不知,此次房州解试中,诗赋科有一人,姓陆名安,字唤九思。
陆九思终于要科举了。
感谢大薪厚待文人。从七十年前起,这七十年里,既有皇帝主动觉得让读书人脱下衣服检查其有没有夹带小抄,非常侮辱人,打算制止这件事,又有文官上书,要求罢废科举搜身,保留读书人的尊严。
几十年的努力,终于在这几年间得以呈现——
大薪各级科举考试罢废搜身之举,学子不必再解衣摘帽,只需接受监门官在身上拍打,翻检携带物有无夹带即可。
陆安已做好了准备,不管那监门官拍到哪里,她都绝不会表现出羞涩忸怩之态。
她还穿了好几件厚衣服,在不需要脱衣搜身的情况下,厚衣服足够遮掩住任何不对之处了。
陆安排着队,排到她的时候,取出考状,递给监门官,等待对方核验考状上的籍贯、姓氏、亲族、保人。
——等通过解试后,这考状上还会有州府解试的履历。
过了礼部省试后,又会加上省试履历。
那监门官低头一看考状,又抬头看陆安:“陆安……可是那位孝义九郎?”
陆安面不改色:“正是在下。”
心中却起了忧虑。
明明拍两下确定她身上没有明显的夹带痕迹后就能放她进考场的事,这声“孝义九郎”一叫,不管对方是想攀谈还是想认认名人,于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迟则生变。
那监门官摸了下鼻子,不好意思道:“久仰大名。九郎那一首《望海潮》将杭州里里外外结结实实地夸了一顿,我身为杭州人,实在欢喜。”
监门官一边说,一边打开陆安的篮子,篮子盖是翻盖样式,翻起后正好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只能看到监门官在低头检查有无小抄。
片刻后,他抬起头,笑着把篮子送回陆安手中,还顺手盖上了盖子:“好了。九郎你靠过来一些,我检查一下你身上。”
“好。”陆安走近了两步,已经调整好了心态。
却见那监门官借着她身体遮挡,抬起手,隔空随便拍了两下,假装是检查夹带,而后冲她笑了笑:“没有夹带,可以进去了”
读书人以被搜身为侮慢之举,哪怕是拍打的举动,其实也是一种轻慢——陆安立刻意识到,对方是在向她卖好。
便投桃报李,对着监门官微微一拱手,作揖:“多谢。”
而后进了考场,坐到了自己座位上。再打开考篮一看,里面的食物竟然没有被撕扯开的痕迹。而她收拾妥当的笔墨纸砚,也没有翻乱。
说得更明白点,对方连翻找都没有翻找,那片刻功夫,只是在做做样子而已。
第77章
整个大薪此刻都未曾设立地方贡院, 解试考场通常在学宫、佛寺以及旧官廨,房州没有佛寺,也没有旧官廨, 考场就设在房州州学中。
而大薪的考场也和明清时不同,明清考生有单独的号舍,大薪是连片设席,没有墙壁和木板间隔, 只要小心点别被抓住, 士子在考试时还可以往来交语,移易卷案。
据说欧阳修在省试时看自己旁边的举人生病了,伏案不能写,出于同情, 把自己的卷子直接放到了对方案上。后来欧阳修成了魁首,那举人也榜上有名。
陆安想到这个例子, 就深深佩服欧阳修的胆子。
这但凡被抓住, 最少取消两次科举资格, 六年后才允许再来考试。
反正她是不敢这么做的。
陆安把自己的笔墨纸砚都拿出来摆好, 至于食物先继续放在篮子里,需要时再拿出来吃用。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她听到旁边有人坐下了, 一边坐一边哀嚎:“这检查的也太过分了, 我的豆糕都碎成渣渣了, 这还怎么吃啊。这是解试又不是省试,省试科场内好歹还卖点心和饭食呢, 解试什么都没有, 得饿着肚子考试了。”
陆安看了他一眼,发现是不认识的考生。
但对方好像认识她, 看到她时十分之惊喜:“可是陆安陆九郎?”
在陆安应下后,他激动地开始了自我介绍:“不曾想我陈季明竟然能与大名鼎鼎的陆九郎坐在一起!还要多谢九郎,要不是你将巫祝的把戏拆穿,只怕我家里人还不知要赔多少钱进去。钱财倒还好,就怕他们被那符水香灰要了命。”
陆安含笑回应:“客气了,阁下家人安好便好。巫祝害人,某拆穿他们乃应有之义,不必挂怀。”
两人又客套了几个来回,陈季明方才收拾起自己的东西,看到那被捏碎的糕点还是禁不住唉声叹气:“其实来之前我家里人让我别带糕点,带馒头即可,这样不会揉碎,撕成一块一块也能吃。怪我心怀侥幸。”
陆安又关怀了他几句,给对方留下孝义九郎是大好人的印象后,便轻轻阖上双眼,不再言语。
陈季明原本还想问问陆安选的是哪一经作为考题,转头一看,发现陆安已在闭目养神,就赶紧闭紧嘴,放东西的动静都小了很多。
*
越来越多学子入场,座位上渐渐坐满了人,时间一到,考场闭门,下发考题。
第一题就是从学子本经里面出经义两道。
陈季明拿到自己的卷子的时候,立刻去看经义。他的本经是《诗》,学起来在诸经中并不算困难——也因此,出成绩后,排名估计会比其他的难经低。
陈季明心态很好。他的想法就是:排名低无所谓,能上榜就行。
当他看到经义题是合题时,面上笑容僵住了,心中崩溃怒吼:合题?!这是哪个考试官出的?这是在断考生生路吗?有病吧!都十年没出过合题了!
又庆幸自己的本经是《诗》,合题再难,对于《诗》来说也有效。
顺带着,往陆安那边看了眼,然后看到了题目来自周易。
“……”
众所周知,十二经中《易》经最难。
而科举题目中,合题最难。
最难加上最难……
陈季明倒抽一口凉气,这要不是考场上,他都想问一下陆安后不后悔本经选《易》了。那题目,他光是在旁边看着都觉得脑子发昏。
然后,他就看到陆安扫了几眼题目,再在稿纸上随意写了几笔,就开始答题了。
“???”
陈季明已经挪不开眼睛了。
那个题目!“用六,以御天也;用九,天下平也”,题目不长,但绝不是寻常人看几眼就能想出怎么破题解答的题目!
……喔,他忘了,陆九思怎么可能是寻常人。
一想到这个,陈季明差点当场落下泪来。
他到底是为什么会那么倒霉,和陆九思同考这一科年。其实再等三年也还是可以的吧?
*
陆安看到题,就知道这个题目核心是“君子”了。
《乾》《坤》用九、用六,进君子,退小人。
这是王安石看周易时的批注。
陆安看周易的时候,顺带也看了各大佬对于周易的批注,这题可以说完全出到她的知识点上了。
陆安把这句话先写在了草稿上,作为这篇经义的核心论点。
随后绕着这个核心,列出几句名言备用。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记上,能用。
不为穷变节,不为贱易志。——这句也记上,能用。
自强为天下健,志刚为大君之道。——记上!
外有敌国,则其计先自强,自强者,人畏我,我不畏人。——也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