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顿了一下,一想到这句话是出自《宋史》,就感觉挺地狱笑话的。
想了想,感觉还差了点什么。
或许……可以再来一首诗?
陆安沉思片刻,在草稿上写了郑板桥那首: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正好,竹有君子之名……
陆安正思考着,随后听见了一道清晰的抽气声。
听方位,不太像旁边考生传来的。
陆安抬头看了一眼,就看到是之前负责搜身的那位监门官——开考之后,对方同样负责巡查考场。
这位监门官怔怔愣愣看着她的草稿纸,好半天没挪脚。
陆安便又低头,继续专心去写她的经义。
唔……定好名人名言作为润色之后,就可以考虑怎么把它运用进去了。
陆安思考了一下,又在草稿纸上写下两段:
尝谓《乾》用九者,纯阳之德也。《中庸》赞曰:“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此刚健非凌人,乃造化万物也。昔尧命百官,不设首以限之,但求“群龙无首,人人如龙”。然“无首”非谓天下无主也,《易》曰:见群龙无首,吉。盖君子逢危难则挺身率众,以德化人,虽居其实而晦其名。昔大禹治水,手足胼胝而不居功;孔明受托孤之重,鞠躬尽瘁而不称尊,此“用九”之极则。
《坤》用六者,纯阴之德也。屈子遭放逐,犹言“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强”,《礼记》亦云“知困,然后能自强也”。盖逆境砺志,尤见坤德守正之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君子当如松柏经冬,根深岩罅而苍翠不改,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此“用六”之极则也。
写下这两段之后,陆安对于整篇经义就有了一个大致概念,更加兴致昂扬地写下去,将它完善。
陆安在那里干劲十足地答题,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案几前面站的人越来越多,她只是在那里写着,笔尖飞舞,似那舞蹈演员一样灵活飘逸。
而围站在她周边的官吏眼睛始终盯着她的草稿纸。
几乎大半官吏都来了,余下的人没来,不是不感兴趣,而是周围实在站不下了。
如此风光体面的一幕,引得许多考生连连侧目。
陈季明也是侧目一员,他咬着笔杆子,越看陆安的卷子越焦虑,焦虑到没法写自己的经义,焦虑了大半天,看着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几乎是绝望地放下笔,呜咽一声,心想:他会永远记得,就在德章二年十月三日这一天,他的笔杆死了。
*
陆安写完一道经义,马不停蹄又去写第二道,写完第二道经义,又写《语》、《孟》的义。
看到《孟子》时,陆安倒是讶了一瞬。
毕竟《孟》非经,以前科举考试很少考《孟》。
而考官们本以为总算能难到陆安了,没想到陆安只是停笔片刻,便又继续奋笔疾书了。
考官们:“???”
难道他们记错了,其实《孟子》为题已经很普遍了?
《孟子》不属于本经,所以这道题是全部考生都要考的题目。
于是考官们去看其他考生。
有一些同样写到《孟》义的考生明显双目圆睁,脑子里不知开锅了多少个思想,只知道笔尖高悬,懵逼半天,无法下笔。
考官们:“……”
行吧,不是《孟子》普遍了,是陆九思太变态了。
*
不是陆九思太变态了,是明清时候,《孟子》已经被考出花来了。
陆安瞧到那个题目。
《中庸》曰:“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孔、孟所谓知天其有异乎?一则曰由修身事亲而知天,二则曰由尽心知性而知天,其理亦有同乎?
脑子迅速闪过:前句出自《礼记》卷三十一《中庸》,后句出自《孟子》卷七《尽心章句上》第一章 。
虽然有两句名言,但不是截搭题!秒了!
陆安唰唰唰开写,旁边陈季明看了一眼题目,完全想不起《孟子》里有什么内容了,直接开摆,决定三年后再来。
第78章
后堂, 是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等所在的内帘官员休息、住宿的场所。他们作为后续会批改考卷的官员,不能够出现在考场。不然,看一下考生卷子上写的姓名和答题内容, 再记一下,哪里还有糊名的必要。
“唉!也不知道九思那边怎么样了。”房州知州不无担心地说。
房州通判冷静指出:“他应当考得不错。九思看着不像是那种下场就紧张的人。”
房州知州叹气:“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他会不会让其他人紧张了。”
房州通判顿了一下。他想了一下如果是自己当年科举时, 有这么一个考生, 拿到卷子就下笔飞快,他肯定会精神极度紧绷。
“可惜了。”房州知州笑着说:“我现在连问都不能问一句,问了就是科举舞弊。”
于是只能等。
等到日上三竿,等到日头西斜, 等到需要燃烛之时,因着规定, 考生不能燃烛过夜, 必须交卷出考场。这个时候, 就是书吏抄录考卷, 再将草卷送来给内帘官审阅的时候了。
——至于考生苦练书法的用途,那是为了殿试做准备,殿试不需要誊录, 糊名之后就直接送去阅卷, 书法好可以加分, 还可以给皇帝留下好印象。
“来了来了!”房州知州的脸从窗户伸出来往外看,一看到书吏捧着草卷向后堂走来, 便匆匆回到座位上, 待书吏分拣好卷子,均分给诸考试官。
房州知州心里很着急想快点看到陆九思的大作, 但一坐下后,看到卷子时,身为考试官的职责立刻占了上风,他耐着性子,安安静静地开始了阅卷。
只是,看了好几十份卷子了,他总感觉那些内容差了点什么。也不是没有写得好的,也不是没有他用朱砂在上边批写“通”字的卷子,但,一直没有一张卷子,让他始终无法将目光从上面移开。
另一边,有一张卷子已经把房州通判吸引住了。
“《乾》《坤》用九、用六,进君子,退小人……”
房州通判呢喃了一遍,禁不住大叫一声:“好!”
其他考试官的目光顿时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房州通判只是垂着头,乐呵呵地看着这份试卷。甚至没有看完全篇内容,单论第一题的这个核心,他就觉得这一题值得他先写一个“通”字。
房州通判也是这么做的。先写个“通”字表示通过,再签上自己的姓名,表示让这道题通过是他的决定,然后才慢慢品味这篇文章。
用九,见群龙无首,吉。这是《周易》里关于“用九”的原句。
将“用九”的“群龙无首”解释为“进君子”,仅仅三个字便抓住了乾卦“老阳变阴”的核心。房州通判几乎是看到这三个字,就立刻联想到乾卦六爻全变为坤,象征刚极而柔,君子需顺势而为,不恃刚强,以变通之道协调群体。
这实在是一个精妙的解读,精妙到房州通判收起脸上笑容,神色都庄重了起来。
——像是在品读某位老道大家的作品,从中汲取自己所认可的知识。
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又看一遍,每一次都有新的品读,新的想法。
有那小吏看着到饭点了,喊房州通判一声该用饭了,房州通判一手抓着卷子,一手扒着筷子,跟街头吞剑表演似的把饭吃下去,眼睛还不离那篇文章。
房州知州瞧准机会,伸出手,抓住卷子,从下往上一哧溜,从房州通判手中把卷子抽出来:“本官看看,是什么文——”
他在房州通判的怒目而视之下,看着那篇文章里的一句“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看呆了。
好妙的一句诗!
这是谁的大作?!
光是开头“咬定”这两个字,就让房州知州流连忘返,啧啧称奇。
从来没有人将竹子扎根结实用“咬定”来形容,用词实在简易明快,铿锵有力。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房州知州摇头晃脑地当众诵读了起来,其他考试官听到这两句诗,都是眼前一亮,有人放下饭碗,迫不及待地问:“后面两句呢!”
“没有。”房州知州说。
其他考官急得追问:“怎么会没有呢!考生作诗只作了一半?!”
房州知州点头,然后道:“这只是学子在《周易》为本经的经义题中,答题时随手而为写上去的诗,用来为君子品德添色。想要知道全诗,只能等出榜之后,将人找到,让其将后两句写出来了。”
座中便一阵唉声叹气。
其实草稿上说不定有全诗,或者写诗过程,但在出榜之前,内帘官员不允许看任何会泄露考生笔迹相关的东西。
又有考试官饮了一口淡米酒,叹道:“就怕他只写这两句是因着只有这两句可用,剩下的,不是想不出来妙句接连空着没写,便是写了两句极为糟糕的诗句,贻笑大方。”
房州知州很想说,如果这份卷子是陆安所写,那肯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但他也不能断定此人必然是陆安了,一旦有这个念头,就会使科举失去公平,还是只看文采评定就好。
房州知州问小吏:“我的朱笔呢?”
让他也在这个卷子上写个“通”字,留个姓名。
一支朱笔斜里递过来,房州知州接过,下意识:“多……”
随后的“谢”字还没出口,就看到递笔的房州通判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上司不必言谢,写完后将文章还我便好。”
刚想起来这卷子是从人家手里抢过来的房州知州:“……”
*
“九思!”和陆安同一科场年考取解试的同窗们挤了过来,苦着脸问:“你题答得如何?”
还没等陆安回答,便已是自顾自抱怨起来:“合题还好,我们在州学里也练过合题……”
这话一出,引来周边不曾考进州学的考生们那奇异又艳羡的目光。
这就是有好学校好老师的优势,像他们这样在乡间私塾念书、或是家中自学的考生,根本没有那个敏锐度去练习经年未考的考题。
不过,有好学校好老师的学生,也有崩溃的地方:“但最后那道义题,居然出的《孟子》,这谁能想到啊!”
陆安点点头:“最后那道题确实难。不仅出《孟子》,还加上《礼记》的内容,横跨两本书,我也是斟酌了许久才将之写出来,只希望不曾偏题,也不曾踩中题目陷阱。”
处于目瞪口呆状态的私塾考生还没有开口,旁边的州学学生已经忍不住惊呼起来了:“真的?!九思你把最后那一义写出来了?!”
陆安应了一声,然后就被同窗抓着,恳求她把那一义给他们讲讲。
——科举期间,内帘官员不允许离开后堂,吃住睡觉还有洗漱、上厕所都得在后堂进行,用物理隔绝来避免他们得知考生的试卷情况。
所以,陆安在外讲题,里面连一点消息都接收不到。
“那一义,我是这么破的题……”
陆安娓娓道来。她讲述时,周边考生通过口耳相传得知陆九郎在讲题,逐渐聚集过来,个个全神贯注地聆听着,连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