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有人提出疑惑,陆安也能替他们解答。
外帘官——就是负责巡视考场的官员看着这一幕,皆是哑口无言。
谁能想到,考生替考生讲解科举题目,其余考生认真听讲这种事情,竟然真的能发生。
他们目睹着,见证着这开天辟地头一回,灯笼里摇曳的烛火,映出文化的光辉。
第二日天亮,考生们再次入考场。
诗赋科的考生今日要面临的考题是赋及律诗各一首。
这诗赋考核也不容易,它不是那种“以花草为题让你作赋一首”这样的题目,而是这么出的:
赋题:日月得天能久照。
你得思考这句话它出自哪个经典,并且知道这一句话的上下文及意思,然后以此作赋。
或者这么出题的:
题:以“其性好仁得于自然”为韵,不依次用。限三百六十字以上成。
出《孟子》,曰:“尧舜,性之也。五霸,假之也。”注:“云性之者,其性好仁,自然也。”
这么出倒是会告诉你题目出处在哪,但是与此同时,它限韵。
陆安提前了解过这方面,她思索片刻,还是打算闯一闯这诗赋科。
也不知这次考题是什么。
陆安垂眼一看。
题:《射中正鹄赋》,以“诸侯立戒,众士知训”为韵。
陆安“唔”了一声。
这不是白居易参加宣州试的试题吗?这个世界的白居易参加宣州试时,出题的人换了一个试题,也就是说,他没写过《射中正鹄赋》。
而宋还用着唐时的韵书。也就不用担心韵脚错误。
好。
秒了。
陆安伏案而书,把这首歌颂儒家礼乐仁义思想的名赋板板正正地先写一遍到草稿上,然后才抄录入卷子里。
随后,又去看诗题。
湘灵鼓瑟诗。
以题中平声字为韵,限五言六韵成。
出《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
这让陆安想起来一首诗。
这首诗是公认的试帖诗范本,而末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更是千古传诵的名句。
第79章
陆安写完了一诗一赋。
今日除了考诗赋外, 还有论一首。论就是散体文,这个于陆安而言需要稍花一些功夫,但她也还是将之答出来了, 答得十分轻巧。
但今日考题,注定大放光彩的还是那一诗一赋。
考生日出而入考场,日落而出考场,他们的答卷经过抄录后送往后堂, 夹杂在第一场考卷之中, 随机分发给考试官。
考试官先批阅哪一份试卷都行,反正在最终榜单排出来前批阅结束就可以了。
竹山知县范樵改第一场的经义卷子已经改累了,于是抽出今天的卷子,去看看诗赋来换换脑子。
“嗯……这一首诗不错, 过了。”
“这一首……怎么不多检查检查,本来可以过的, 可惜了, 犯了庙讳。”
“这一首……唔……有点难办……”
范樵拿着这张卷子到了房州通判身边:“上司, 可否瞧一瞧此卷?此卷考生似乎压错韵了, 这一字是隔韵,而非邻韵,但我瞧着其韵律也十分之和谐, 不知是否能批一个’通’字。”
“我看看。”房州通判接过卷子, 目光扫过卷上之赋, 轻声念了一遍后,点头:“既然其韵律和谐, 文章意思也明确, 便不强求押官韵。”
范樵微一拱手,谢过房州通判点拨后, 将卷子拿回自己的位置上,执起朱砂批个“通”字。
随后再看下一张卷子,脸色顿变:“这——”
旁边的房陵县令正好改完自己手头的一部分卷子,心情极佳,看到范樵脸色不对便笑问:“怎么了,范兄遇上什么难事了?总不至于有人提反诗吧?”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范樵身边,探头一看,然后倒吸一口凉气:“这诗——”
“这诗怎么了?”房州知州踱步过来一瞄,倒吸一口凉气:“这诗——”
房州通判颇觉奇怪:“怎么了,都这副反应?”
他开玩笑道:“总不至于应试诗出了千古名句吧?”
一片诡异地沉默。
房州通判立刻感觉好像有火烧到了自己的屁股,整个人都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看向竹山知县手中的卷子,飞速扫视。
前面的句子都感觉尚可,不错的诗句,只是还没到惊艳的程度。房州通判越看越觉得奇怪,又隐隐觉得这才符合他印象里出彩的应试诗程度。
——从古至今,应试诗受限于格律与声韵,命题与时长,出彩者寥寥无几。便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面对自己在考场上写的诗,都是“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
换句话说,被自己的作品丑到了。
房州通判当然也有这样的经历,他到现在都不肯再看第二回自己在考场上写的诗赋,甚至怀疑部分文臣极力推动科举取消诗赋的政策,是为了把自己的黑历史毁尸灭迹。
然后,房州通判看到了这首诗的最后一句——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这诗——”
他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是科举考试里能出现的诗句吗?如此韵味无穷,如此情意悠悠。
曲终了,人去了,像是悲凉意境,一转眼却又看到江上青峰。
可称绝唱!
“此诗当为此次诗考第一!”
“是极!”
“不会再有诗能比它更好了。”
甚至于,不止这一次科举不会有诗比它更好了。
这种刹那永恒的意境营造!
这种以终为始的艺术描绘!
这种有声之休止与无声之余韵的碰撞!
恰如青峰倒影江水,在虚实相生间永恒荡漾。
下一次科举,下下次科举,都不会有考生能写出超越它的诗句了。
一众考试官拿起朱笔,郑重其事地在这张卷子上各写了一个“通”字,随后再署上自己姓名。
他们实在可惜:“科举明日还有一场,考试结束后,我们还得继续待在后堂中批改卷子,不能立刻知道这首诗的作者,也不能立刻把它传播出去,看世人震惊……实属憾事。”
他们确实是科举考官。但他们也是人,也有人的劣根性。比如现在,房州知州就很想快点把这首诗传扬九州,它绝对会令天下人震惊的。
……
“快快快!应劭之!你快写信问你那好友,在解试中写了什么诗,什么赋!”
通州学子齐齐围住应劭之,撺掇他写信去问。
科举确实没有结束,榜单也还未排出,但是考生是可以把自己的卷子内容默背出来的。
他们真的很好奇,以陆安的诗才,碰上应试诗真的还能继续写出惊世作品吗。
不过,就算不是惊世之作,也肯定是佳作就是了。
应劭之满脸的不情愿:“等科举结束你们不就知道了吗?写信一来一回的,也差不多张榜了,何必急这几天?”
他可不想万一九思写诗写砸了,水准大不如前,他成了帮凶,给旁人提供好友笑料。
毕竟,那可是应试诗!你让诗仙去写都不一定能仙得起来。
但是……
“应大郎!你的信!”
短短六个字,成功勾起了应劭之的好奇心:“谁啊,这个时节给我寄信?咦,好厚一沓!”
拿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越看,眼睛越亮:“好诗!好赋!好论!好经义!”
同窗趴个脑袋过来:“什么东西?”
应劭之回首,将信递给他们,笑道:“喏,九思给我寄的信,他知我会忧心他的科举,考完后就把答卷抄录一遍寄了过来。你们不必再好奇了。”
众学子接过来一看。
“……”
此时正是下课时间,大讲堂外,来来回回许多学生,有的学生路过讲堂门口时,惊诧发现,里面比起平常,竟然安静了很多。
不像是下课的吵闹氛围。
怀着疑惑再仔细一听,隐约便听到有人在室内重复:“这不可能。应劭之,你这好友……这不可能。这可是应试诗啊!”
有好奇学生进去看了。随后,室内又多了一声:“不可能……这……不可能……”
就在更多的人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有人从大讲堂内出来,被人拽住后,他几乎是整个人都处于还有些懵的状态:“陆九思写出了: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众人笑道:“这句诗确实极佳,但以陆九思之才,他写出这句诗有什么可惊讶的?”
“但他是在诗赋科第二场的场上写出的这首诗。诗赋科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