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自陆安那一次当众不给某些人脸面后, 她的讲学清净许多,再没有人想要去试图干涉什么了。
房州再一次下雪了。
逼人的寒气令得许多人穿上了更厚实的过冬衣服。
陆安也一样。她看着大雪纷下,却是想起来自己刚穿越过来的那段时间, 天寒地冻,衣衫单薄,她还要缩着身体铐着枷锁,在雪地中艰难跋涉, 手背因此生了冻疮。
那是她第一次亲身了解到, 原来冻疮裂开后会让双手鲜血淋漓,溃烂后,会流出黄色液体。
一场……很独特的体验。
而仅仅一年不到,她再次看见大雪时, 已经可以坐在温暖的房间里,烤着充足的炭火了。
陆安笑了笑, 起身拿起墙上的斗笠, 推开门步入风雪中。
任何关系都需要维护, 雪虽大, 可不能忘了去房州通判、房州知州以及赵提学这些人家中拜访。
——尽管赵提学已辞官不再是赵提学了,但他在朝中可有不少人脉。
陆安到了赵松年家中,向门房递上拜帖。
帖子上别无他物, 唯有金粉临字, 绘了一首小诗:
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风雪夜接到这样一张拜帖, 如何不浪漫?
赵松年爱死了这张拜帖, 也爱死了送拜帖的人,还没来得及看落款, 他便立刻起身,出门迎接。看到陆安的一刹那,赵松年竟然毫不意外:“先生!”
他笑着说:“我就知,唯有先生会有如此雅兴——先生有诗,我有亭台与好酒,岂不妙哉!”
确实妙哉。
陆安在风雪中对着赵松年露出微笑。
赵松年一阵恍惚。
——许多年以后,他仍记得这一幕:掀起的风吹起斗笠下的发丝,郎君微微抬起笠沿,浅浅一笑,空气中好似浮动着松木清香。
他们相携而入亭中,雪地上留下两排脚印,又很快被雪花掩埋。亭中火炉烫酒,二人相对而坐,谈天说地,谈一切风花雪月,不谈国事。
酒水入碗,琅琅音色,溅起水花少许。月光觅着水花斜斜而入,好似在桌上留下一道白霜,模糊映出二人倒影。
交杯换盏,直到风月事尽,赵松年差人去书房中取出自己早已整理好的,却还来不及交给陆安的文稿。
“这是近二十年来,科举省试前三、殿试前三的文章,先生的学问水平自然不需要与旁人一样,参考其中文风文意,但可以看一看这些年考官的偏向——我猜今年也当是万变不离其宗。”
陆安拱手道谢,收下了这沓文稿。
随后,二人就开始顺势聊起了官场,也不聊别的,就聊大薪的官制,避免陆安进官场之后,两眼一摸瞎。
——你说你要变法,连具体官制都没摸明白,谁能信你能把法变好?
大薪的官制和大宋的官制一样,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头晕脑胀。
比如,寄禄官和职事官,寄禄官代表品阶、禄秩,职事官才代表着官员的职务,也就是差遣。
在大薪,你只认识一个官员的职名是不够的,你还得看他有什么差遣,那才是实权所在。
那怎么看差遣呢?看官职前面的字。
比如一个人的官职是“行某某官”,那就是官高职卑;而一个人的官职是“守某某官”,那就是官卑职高。
但这还不够,这只是低一品高一品时的用词。
如果官比职低二品,那用字就得是“试某某官”,譬如:大中大夫、试工部尚书,意思就是一个人官位在大中大夫(从四品)上,但他的工作职权是工部尚书(从二品)的工作职权。
除此之外,还有“判、知、权、权发遣、领、摄、签书、兼、监、直、勾、管勾、提举、提点”这些前置字眼,每一个都有不同含义,不能乱用。
而且,高官一个人会有好几个头衔,官越高,衔结得越长,这种时候也需要仔细分辨那些头衔是什么含义。
比如三苏之一的苏辙,他的结衔是这样的:
大中大夫、提举凤翔府上清太平宫、护军、栾城县开国伯、食邑八百户、实封八百户。
从前到后,依次是:寄禄官、职事官、勋、爵、食邑、食实封。
这还好,才六个,有的结衔至少十个,看得人实在头疼。
赵松年自己也头疼,但他还是极详细地把这些事情掰碎说给陆安听。
陆安听得也很认真,她虽是汉语言文学的,但对宋的官职了解不深,如今正好把这部分短板补上。
等说完之后,赵松年感觉自己快撒手人寰了,酒水一饮,大叫三声:“烦烦烦!”
又道:“不如谶纬!不如谶纬!”
陆安笑道:“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董仲舒之言,郎君竟信这个?”
赵松年哈哈一笑,道:“自是信的。”
他道:“汉宣帝年间,有人观天象,言汉家天下二百一十年时便会迎来终结。汉初至哀帝元年,正二百一十年,天命啊,实在玄妙。”
又道:“还有那‘井水溢,灭灶烟,灌玉堂,流金门’的谶言,井水属阴,灶烟属阳,玉堂和金门又是帝王之所,那井水溢出,去了玉堂,岂非是窃取皇权?后来王莽果真篡汉了。他又是当朝太皇太后的侄子,为外戚,正属阴。”
“还有汉哀帝年间,有一谶言:汉家历运中衰,当再受命。王莽篡汉后,就是光武中兴,岂不是正应这‘再受命’之言?”
赵松年说得兴致勃勃,陆安便也听得饶有兴味。区别在于,前者是真信,后者权当故事在听。
正在此时,亭外传来清笑声,赵松年面色如常,只看过去,问:“谁来了?”
亭外便是一声回应:“赵郎约我下棋,久久不见,我来寻你,你却在这儿与人大谈谶言,倒还问我是谁?”
有人走近,便见是那知州张晱,正扬眉瞧着他们。
赵松年这才想起来自己有约的事,全怪他一看那首小诗就昏了神。这要是夏日,手边有扇,他都要执扇遮脸了。但此刻只能捧起热酒,咳嗽一声:“州尊恕罪,不如来吃酒?”
*
房州知州落座落得毫不客气,先看陆安:“九郎对谶言感兴趣?”
陆安“唔”了一声,委婉道:“听赵官人谈及,倒着实有趣。”
意思就是:我其实没有感兴趣,只是恰好赵提学说到了,我听着有点有意思,就继续听下去了。
房州知州放下心来。
他对谶言不是很信,只觉得这些话是牵强附会,可九郎十七八岁,正是对世间万物好奇之事,万一道路一歪,跑去研究神学研究天象研究谶言了,那大薪文坛怎么办!大薪政坛又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官家一定会把没有阻止九郎的他扔油锅里涮一千遍一千遍的!
便开玩笑般试图把话题岔开:“赵郎既然如此爱谶言,可有谶言送给九郎?”
赵松年翻了个白眼:“你以为谶言是随便就能说出来的啊,得有契机。”
房州知州笑道:“听闻晋穆侯二子,长子名仇,次子名成师。晋国便有大夫对此作出谶言:太子名仇,仇者,仇敌也;幼子名成师,与成就大事音同,二子之名含义与其地位相悖,只怕晋国日后当有祸乱。后来晋穆侯之弟趁兄薨而篡位,四年后,太子仇率领党徒夺回君位,当为复仇。而太子仇去世,其子继位后,便有大臣欲弑君而迎成师——既然如此,不如赵郎以九郎之名作一谶言如何?”
正好,可以让九郎看看谶言这种东西有多不靠谱。
不曾想,赵松年冷笑一声,脱口而出:“女安天下,若陆九思为女子,当安天下,这个谶言如何?张电光啊张电光,你不就是瞧不起谶纬之学,想让我说个荒谬话来证实谶言之错么?那我就如你所愿。”
这回,轮到房州知州尴尬了。
这这这……他好像把人惹毛了。
好在,九郎人好,替他打圆场:“二位官人不是要下棋么,如今月色正好,不若就着月色手谈一局,也是雅事。”
房州知州忙道:“我正带了棋了,这便去取!”
转身就走,火烧屁股般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他走之后,尴尬的人成了赵松年。毕竟他刚把人家好好一个郎君说成女子……“先生,我方才……”
“无事,我知郎君是口不择言了。”九郎十分大度,完全不介意这事,还说:“我的确对这谶纬之学有些兴趣,不知郎君还愿不愿意说?”
说到这个,赵松年就不尴尬了,当即口若悬河地说出来,一直说到房州知州拿着棋盘回来才不舍地住嘴。
“来!”赵松年恶狠狠对房州知州道:“你方才侮我之爱,我定要杀你个片甲不留!”
房州知州把自己珍藏的乌木花梨白檀棋枰搬到亭中石桌上,再在对角四个座子上摆好棋子,这才坐在赵松年对面,笑道:“赵郎莫要小瞧某之棋艺,说不准是我将郎君杀得片甲不留呢?”
而陆安坐在二人中间,认认真真看着这盘棋,她前些时候刚看了古围棋的知识,正好验证一番,毕竟万一真到需要破誓的时候,至少不能连古围棋都不会下,那就人设崩塌了。
身为现代人,可是最知道塌房的可怕之处。
第97章
古围棋下法和现代不同, 现代是空枰开局,黑先白后,古围棋却要先落星位, 而后下棋人再执白先行。
陆安比较庆幸自己穿越的是和宋相似的大薪,而不是宋朝以前。因为宋朝的棋盘至少已经发展到和现代相似,都是十九乘十九的规模,但宋朝以前, 唐制是十八道——也有十六道, 汉制是十七道——听闻还有十一道的……如果是这样,陆安保证自己绝对老老实实,不去碰围棋相关。
现在还好,现在陆安看房州知州和赵提学下棋, 十之八九都能看懂,而且, 她发现……自己下棋能力在古代好像还不赖?
何止还不赖。
张晱和赵松年感觉自己快下不下去了。
陆安确实没有说话, 观棋不语十分君子, 可问题是, 他们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陆九思已然先一步把目光落在他们的下一步棋上了。
这还怎么下嘛!
“不行了不行了!”赵松年将棋子往盒子里一扔,似嗔还怨:“九思, 你这样我们根本没办法下棋。往后下棋时还是不找你来了。”
今天晚上好像注定要把三个人轮流尴尬个遍, 陆安咳嗽一声, 道:“要不,我背过身去?”
“这未免也太奇怪了。”房州知州哭笑不得。他道:“不若来聊些什么吧。九思, 你是打算直接去汴京, 还是先游学一些时日?”
陆安回道:“我想先游学,见一见其他州府的风光。”
房州知州诧道:“但如此你就无法留下来过年了, 你族中……”
陆安告诉他:“家祖十分支持某出门行走。”
房州知州点点头,便也不再多言。
赵松年接过话题:“先生去游学一定要避开京东路和京东西路,那边……正在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