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事,很委婉的说辞,但陆安听懂了——那边有民众在起义。
陆安如今没有太多的信息来源,她只能适当表露疑惑:“闹事?那边发生了什么?”
赵松年含糊道:“先帝在位时曾下过旨意,命京东路与京东西路实行保马法,京东路以十年为限,京东西路以十五年为限……”
所谓保马法,全称为保甲养马法。
保甲法属于民兵制度的一种,规定当一个家庭有两个人以上,那就必须选出一个人做保丁,保丁需要自己准备弓箭,自己训练武艺,保内发生案件,也得保丁自己负责举报和追捕,平日里朝廷不给工资和军粮,保丁正常耕种,当朝廷要打仗时,保丁就得应召入伍。
每十家,是一个“保”,或者一个“甲”,因此称为保甲。
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朝廷要求各保甲户领养牧监的马在自家饲养,一户一匹,富户可养二匹,这就是保马法。
明面上规定得很好,比如不准强制民户养马,且养马户可减免部分税赋;比如定了年限,只需要养十年/十五年就可以了;还比如,朝廷会给你发养马钱,一匹给钱十千,民户可以随意使用自己养的马耕地驮载,只要不把马养死,就不需要赔钱。
但实际操作,这就是个抢钱的勾当。
说是自愿,其实是强制摊派。
说是减免部分税赋,实际上没有任何优待。
说是发了养马钱,实际上一匹马的饲养费用至少需要三十亩地,钱十千远远够不上养马的花销,且不到当时马价的十分之一。
说是只需要养十年/十五年就可以了,实际上,消息发到地方,京东路变成了以八年为限,京东西路以十二年为限。
这还不够,地方长官肯定要表明自己有政绩,自己治下百姓很擅长养马,好的,京东路又变成六年为限,京东西路变成十年为限。
但是地方长官还不是最下面的官员,他们之下还有官呢。
这些官也要表现啊!好的,京东路民户养马,五年为限,京东西路民户养马,七年为限。
层层加码。
五年,马才刚从小马驹养成年没多久,百姓光养马了,没时间享受到驱马耕地驮载的好处,就得把马还回去。
而且,除此之外,官府是能无偿征用这些马的。征用了之后,马受伤死亡,是养马户赔钱,征用后不还也是常有之事。
就这样,百姓不起义谁起义?
封建社会?
哈?
陆安对此,只能用沉默来压制胃里的恶心感。
并且听着赵松年和房州知州一边跟她科普这些事,一边极力委婉找补:
虽然这些钱最后是收给皇帝用的。
虽然不少人能看出来这就是皇帝用来捞钱的手段,底下官员只是在给皇帝背锅。
虽然可怜了忘秋先生试图变法让大薪变得更好,但奈何新法一下发到地方,就被恶意地激进执行细节,好处别人拿了,恶名忘秋先生背了。
但是……
但是吧!
皇帝是无辜的!是受到奸臣蒙骗的!皇帝的心意是好的,他推行保甲养马法是想要给百姓福利,和百姓共赢!都赖奸臣只顾着捞钱,违背皇帝圣意,苛刻百姓,乱国家法度!
——现在先帝两腿一蹬,仙去了,留下柴稷看着京东路和京东西路轰轰烈烈的起义干瞪眼。
你要是留下钱也就算了,问题是,先帝把钱也花光了,只有烂摊子留了下来。
陆安胃里的恶心感越来越重了,透过史书看这些事和与这些事共处一个时代,感觉是不一样的。
她当然没有心疼柴稷这个锦衣玉食的皇帝,她心疼的是被抢钱的百姓。
但此时此刻,她只能拱手对着二位长辈道谢:“某知晓了,某游学时会避开此二路,以自身性命为重。”
于是再继续闲聊,聊至深夜,索性在赵松年家中住下,一夜无话。
赵家客房的院子里种了会冬季开花的树,陆安不知道那是什么树,只是清晨起来开了窗后,见地上落满花瓣,一地香雪,便知昨夜刮了狂风。
天地间孤零零一片雪,孤零零一棵树,孤零零的窗后是孤零零的一个穿越者。
随后是敲门声。
侍婢们听到动静,得到准许后鱼贯而入,伺候陆安刷牙洗脸,为她系上外袍。
她看上去好像又不孤零零了。
她的脸上也挂上了友好的笑容,在赵松年家中用过早饭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宿舍,等待学生们向她交上三年计划。
——今天正好是第十天,是交计划的截止日期。
“先生!!!”
一群学生涌了过来。
他们有的在计划里写了建议这三年田地里依次种什么作物可以收获利益最大化;有的在计划里详细描述了应该挖几口堰塘来供水、挖堰塘在什么时候挖不会耽误农时;有的还说,只靠种粮食卖粮食百姓难以养活自己,既然村子近河,可以找个地方修个码头,吸引船只停靠,然后再把村子组建成提供食宿的落脚之处,如此便能多挣一份食宿钱了……不过不管是什么计划,其中必然有农业基础设施的打造。
学生们看着陆安,眼中满是期翼。
陆安耐心地看完一份又一份三年计划,很多地方都显出了作者的稚嫩,但让她欣慰的是,基本每一份三年计划里都带了详细的数据支撑。
“你们做的很好。”陆安话音一落,就听到学生们的欢呼声,像是春天来了,窗外有花在开,陆安面上的友好笑容变成了更浅淡却又更真心的笑容。
她说:“接下来我会把你们的计划整理一番,删除和修改后做个整合版,用在我们村子上,三年后我们再看它发展得如何。”
“!!!”
学生们一下子就紧张兴奋了起来。
村子……他们是要尝试着去治理村子了吗?
没有人觉得自己只治理村子会显得大材小用,他们已经被陆安筛选得极为务实了,此刻只有一种心情,那就是担心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到,能不能做好。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村不治,何以治天下。
陆安把这一沓纸放在一边,抿了一口茶水,然后说:“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一个议题给你们,你们可对此畅所欲言。”
有学生好奇:“是什么议题,先生?”
陆安早就把议题写好了,此刻她让出位置,让众人看到桌上白纸上的黑字:
君贵还是民贵。
第98章
儒家历来就不介意谈论君贵民贵, 还有“民贵而君轻”这样的言语,陆安拿出这个议题并非出格。
学生们也很踊跃发表言论。
第一个起身发言的人,瞧那衣着举止, 又是一位高贵门第。
他开口便道:“自是王尊君贵。”
“君之贵,乃九五至尊,乃君父,乃君主, 乃牧守天下, 为民做主。”
“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有国君方能治理国家,立法制律。且自古以来,法律只用来约束臣民, 于君王而言,君王口衔天宪, 朕即国家, 其神圣尊严, 不可侵犯。”
“小民无声, 或是无有思想,或是为人代表,然, 君代表了人民, 代表了政权, 其所代表之思,究竟是人民之思, 还是君王之思?既是君王之思, 民又去了何方?民已被代表,又谈何其贵?”
这个学生的发言倒是有趣。
他对君贵的论据支撑, 就是君能为民做主。
这个为民做主看似是好词,实际上,问问百姓自己,是想要“君王为民做主”,还是想要“百姓自己当家做主”,就知道“为民做主”四个字,究竟哪里失权,哪里体现了君贵民轻。
而他又进一步提出疑问:君王为什么能为民做主。因为法律就是他定的。而正因是君王定的法律,所以法律也约束不到君王。
当君王为民做主时,君就代表了民,民都已经被代表了,又说什么“民为贵”呢。
这实在是很犀利又很剖析现实的一段话,陆安眼角余光都能看到周围绝大部分人脸上表情都变得奇怪了起来。
于是,当此人话音刚落时,座中便有一白发苍苍的老者站起来反驳他。
“民之贵,不在身份与权力,而在其为国家基石,为天下太平。民动则天下不安,江山不稳,江山不稳时,君又有何贵?”
“民之声,在乱世,在那商灭夏、周灭商的民众怨声载道之中;在那春秋战国,诸国争霸,却时有国君因虐待国民,反遭国民暴动,赶出王宫的呼喝声之中;在那秦汉交替约法三章时,关中民喜迎沛公的浪潮之中……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此便是民之声。”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民之贵,通天!”
不少人听到这几段时,大喝一声:“好!”
如今儒家思想已成主流,而儒家思想中,其实民贵君轻,天从民欲,得民为君才是正道。儒学对人的煽动力感染力不容小觑,它既从人本身出发告诉你要如何实现自我价值,又从人的欲望出发,告诉你该如何拯救弱小,如何斥责权贵——一旦干了这两件事,人就能在其中获得极大的精神愉悦。
所以,一众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学子听老者的话,自然会听得更加心潮澎湃,更加打心里认同。
但此前的年轻学子,却仍是不服。
他神色颇为认真地说:“若得民心者便能得天下,那为何汉高祖还需兵定三秦?为何黄巾起义,天下九州响应者八州,最终还是消亡?那汉昭烈帝携民渡江,莫非不得民心?魏蜀吴鼎立时,东吴民间生儿不养,父母杀之;曹魏屠城法令赫赫有名;独蜀汉国富刑清,得敌国称赞葛亮之治,那为何最终胜者非蜀汉也?又为何三国之中,是最不得民心的东吴最后灭亡?”
“得民心者得天下,实乃当世最大谎言!”
这话怎么也不能说错……
但是也不能说它对。
陆安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但她还想看看别人怎么说。
在众学生的目光中,他们的先生沉稳地坐在那儿,没有对任何人投去赞许的目光,也没有表露出任何不适感。他们很想知道先生究竟支持哪一方,但他们也确实看不出来。
看来想投先生所好是不行了。
他们只能又看回辩论中心,听其他人的想法——
他们的老年同学的确有想法:“竖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葛公爱民,却不知葛公去后,后主治下,蜀汉已是‘经其野民皆菜色’,魏蜀吴三国都好不到哪里去。晋得天下,不论其后期如何,至少太康时期,于司马炎治下,也是民心所向,其除江南苛政,吴人为之大悦;又设登闻鼓,许百姓击鼓鸣冤;对待士卒也十分仁厚,废除屯田,且当士卒父母有丧时,非战时可允士卒归家奔丧……一桩桩一件件,且不是正印证了得民心者得天下?而后来,晋失民心,天下便大乱了。”
少年同学反唇相讥:“他司马家得天下是靠民心吗?不是靠的政变吗?他司马家失天下是因为失去民心吗?不是因为遭遇政变吗?”
老年同学顿了一下。他反应过来,刚才他跟着对方的思路走,一不小心掉入陷阱里了——他就不该跟着对方说三国和司马晋,他应该用一些其他事例……
但还有学生没有参与辩论,一个倒了,会出现其他学生站起来,辩论得颇为激烈。
归根结底,是因为不论君贵还是民贵都有着现实例子作为支撑,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唇为枪舌为剑,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场中似有硝烟弥漫。
但是说着说着,双方就觉得不对劲了。他们隐约感觉到了自己和对方开始了兜圈子,并非是对方在故意拖时间,不正面应击,实在是说到后来,好像来来回回都是一个观点,你说君贵,我就说君无民不行,你说民贵,我就说民受制于君,相互拉扯,根本无法再深入了。
这是……为什么?
他们看向了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