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维护民众就是维护自己。
太有煽动性了。
坐在桌前,看着信纸,柴稷听见了狂风在耳旁呼啸,也听见了自己胸腔内那颗心在“咣当咣当”地往外撞。
冷静。冷静。
柴稷垂着头,抬手狠劲去掐自己的眉心。
不能直接改全部的律法,步子迈得太大了,要一样一样来,要……
柴稷抬头深吸一口气:“来人。”
……
三日后,官家头戴通天冠,身服大裘,车驾出郊,在非冬至时于南郊行礼,祀昊天与黑帝。
仪仗所用,文武诸臣,鼓乐卫士,六军仪仗,外国来使,二万六十一人,前呼后拥,礼行乐奏,气象森严。
祭祀用的由头是京东路与京东西路之事,希望能借此消除民愤。
尽管是临时准备的祭祀,祭品依然十分充足。柴稷恭恭敬敬地上了香,下拜之时,却是在心中默念:
昊天在上,黑帝在上,柴稷不求他事,只求朕的骊龙之珠,陆安陆九思能够安安稳稳入朝,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如果九思原本的寿命不够百岁,朕带来祭天的大臣随便挑,寿命随便挪补,绝不令上苍难做!
——不能直接改全部的律法,步子迈得太大了,要一样一样来,首要就是先保证陆九思的存活。
柴稷知道,如果自己和朝臣说开大祀是为了陆安,他们绝不会同意,还好,还可以借用京东路、京东西路百姓的名头……
反正,他为君轻佻嘛。
山风吹拂,衣带飘摇,青年天子丰神俊朗,虔诚一拜。
朝臣们心中愈发欢喜,自从房州水灾那件事之后,官家实在越来越有人君气象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
另一边,陆安的信件也通过私人渠道飞速入京。
信中,她请官家不必心疼于处理了在京东路和京东西路为先帝捞钱的官员,该推出去平民愤就推出去,往后也暂时不要再派官员出去压榨百姓钱财了。
那些官员压榨百姓,是拿百姓当豆子榨,这样不行,这样最终损失的还是官家和朝廷的利益。
她有办法,可以既给朝廷给皇帝捞钱,又不会损伤百姓根基。
第100章
陆安的信还没有送到汴京, 她的人已经决定要外出游学了。
申请通过的很快。前脚才递交上去,后脚州学的盖章文书已经下来了——她可以一路游学到汴京,不需要再回来拿省试所需的相关文书。
当天晚上, 陆安失眠了。
她在黑暗中翻了个身,同一时刻,寝室里也有好几道翻身的声音。随后,就听到谢师敏说话了:“你们都没睡?”
陆安“嗯”了一声:“想到要离开房州去游学了, 就有些睡不着。”
房州几乎相当于她的新手村了, 如今玩家要离开新手村,去探索新世界,怎能若无其事。
“我也差不多。”谢师敏对陆安说:“我虽没打算去游学,但也要开始准备去汴京省试的行程了。”
又有一道声音冒出来, 是梁章:“汴京是什么样子的?”
谢师敏盯着黑不溜秋的房檐,慢慢地说:“我也不晓得。上一次省试恰逢先帝宾天, 朝廷就把省试取消了, 我也是第一次去汴京。”
“汴京啊……”
梁章紧紧拽着被角, 发出了不大的笑声, 在黑暗里,那笑声像是老鼠,又像是蝙蝠。
“听说汴京的读书人在夜里看书都不需要自己点灯, 汴京的夜晚是连通着白天的, 时时刻刻亮着灯火。”
赵公麟也咧笑:“到时候我一定要痛痛快快玩一晚上, 看看汴京的夜市和房州的夜市有甚么不同!”
“那你要带很多钱了。”梁章笑着说。
这个晚上,寝室里的四人一夜没睡, 畅所欲言, 说了自己的家庭,说了自己的向往, 说了自己对世事的看法,说了很多很多东西。
他们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声音交杂在一起,惊得树上鸟儿也开始叽叽喳喳叫唤了起来。
白日时,陆安开始整理行李,不停有人前来,请求同行。
有的人是看到了陆安和官家关系密切,想要借机靠近抱大腿。
有的人是听到陆安的讲学,十分喜爱,希望能和陆安有更多的时间相处,听更多的讲学。
有的人是亲眼看到陆安如何指挥学生的分工和分队,敏锐觉察到跟着陆安绝对能学到不少实干。
还有的人看到了陆安对自己手下的重视,不吝于考虑手下的感受,给予他们财权名利,自己跟着他也定然能出头。
陆安不管他们怎么想,却是来者不拒。只是不曾收为学生,权当个同行。
可惜的是,梁章家里人生病了,他不能跟着陆安离开,只能过段时间自己上京。
陆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四下无人时,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袋子,塞到梁章手里。
梁章立刻感知出来那是一袋子银钱,他吓了一跳:“先生,你这是!”
陆安:“公印,你就收下吧,你家里困难,现在需要这个。你若心里过意不去,就当是借我的,我一直相信公印你日后能鱼跃龙门,到那时,你十倍百倍还我,可好?”
梁章当然不会觉得陆安是真的要他十倍百倍还之,这不过是维护他自尊心的托言罢了。青年眼圈一红,他父母信佛,父亲每次捕鱼前都会虔诚上香,求佛祖菩萨保佑他平安归来,收获满满,耳濡目染下,他对佛陀也很是信奉。而此刻,梁章看着陆安,看他在天地之间,神色温和地露出笑容,再没有一刻如此信仰坚定——
佛陀是真的。陆九郎就是在人间行走的佛陀。
“佛陀”在看着他,关注着他:“公印,我此前听你说你父亲常涉水,有老腿寒的毛病。这袋子钱不少,不要节省这方面,记着去市集买一床厚被子给令尊保暖,切记少见风。还要记得去请个大夫来看看,若能以药材治好,不要吝啬钱财,钱不够了去寻十一郎,当你借我的。”
“你曾说你母爱你,家中稍有些钱,不是为你添肉,就是为你作衣,言她一年到头都不添新衣。如今又快是一年新春了,这袋子钱里还有令堂新衣那一份,切莫推迟。”
“我也不知你家中用具情况如何,有没有更换,只我此前坐令尊的船时,有注意到那船稍显年头了,还是换一艘比较好,钱财都在袋子里,钱财可以再挣,人的性命最重要,记得多打听几家,看谁工艺最好,钱不是问题,不够就去十一郎那边支取,既然都要换了,便换最好的。”
“还有这个,听闻你幼弟已是少年人。少年人不论男女都爱俏,这双皮靴子是我赠与他的新年礼,还好你提过一嘴他的尺寸,不然我还不好想礼物。”
郎君温声软语,细细道来自己心中所想,梁章越听眼越红,越听眼角越湿润,几欲落下泪来。
他在心中立下誓言:从今往后,我自当为陆九思左右手!若有违誓,当坠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
在梁章这里刷完了好感,陆安转头又去找陆宇。
“十一郎,我把你留下来是有重担要交给你。”
陆安道:“我们陆家只有你知道如何讲故事,也只有你愿意和那些农人打成一片,这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我给你在房州买了一栋大房子,还请知州将你从配所放出来,往后你再不是配隶了。”
这是一处只有一层的屋子,但有一个大院子,干净而空旷,可以给陆宇随便摆放些什么——便是养他喜欢的小动物也可以。
院子角落处有口井,大户人家都会有,如此自家用水才干净且方便。
最让陆宇惊喜的是,这房子一面墙能有三扇窗,四面墙就是十二扇。他喜欢开窗后阳光满溢的感觉。
“九哥!”陆宇声音清晰且抑扬顿挫:“你放心!我一定遵循你的指示,你说讲什么故事我就讲什么故事,绝对不会添油加醋,也不会偷工减料。”
陆安接着说:“除了讲故事外,你还需注意筒车损耗情况,若有损耗,用佃户交上来的水费来维修,他们若想借贷,也从水费中取用,如非必要,不可补贴。”
陆宇没有问原因,只是大声回答:“是!”
陆安又叮嘱他:“如今天寒地冻,你切莫忘了给佃户家中送些干柴木炭,聊表我之心意。”
——收买人心这种事情,是时刻不能停的。
陆宇一一记下,而后挺直胸膛,高声道:“九哥,我陆宇在这里向你起誓,我一定会为你守护好你的每一份财产!每一个佃户!”
陆安这才放心离去。
他们是第二日清晨走的。车马辘轳,载着离愁。陆安的同行人里,不少人的父母长辈一大早就起来送行,站在高山上,站在城墙下,望着他们远去,直到看不见为止。
还有的人是一送再送,送出了城门,送出了长路,一路送到渡口前,仿佛自己的家人不是要出门游学,倒像是出了远门再也不回来似的。
除去家人,也还有和主家关系密切的仆婢前来相送,咬着嘴唇,泪眼汪汪,一声“郎君”百转千回,百万分之难分难舍。
陆安听着同行人里的家人对其殷殷叮嘱“娃儿,九郎君是再好不过的老师了,你在九郎君身边要好好看好好学,莫要辜负了这番造化。家里不必担忧,你母亲有我看顾,出不了什么事”,垂了一下眼,好像在想事情,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她这边没有太多人送,陆家人还在配所,出不来,陆十一郎被她留在房州,倒是来送了,还有些许同学,以及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倒也没有遗憾,只是免不了想起前世父母送她上大学时的场景。
“九郎。”房州通判喊她,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手背:“此行……珍重。”
陆安点了点头,转身上了船。
*
冬日的天,纵然没有雾气出现,清晨也是灰蒙蒙的,路上行人极少。
有百姓瞧见路上有一大群人在出行与送别,便笑着让开路,等他们行过去。又在路边瞧见陆安,郎君像晨风那般拂过他身畔——莫非是要离开房州?
连忙询问,果然,这是陆九郎将要离去的队伍。
便不由自主跟在队伍后头,搓着衣角,流露了不安。
“这是陆九郎的送行队伍……”
“九郎君要离开房州了吗?”
“不知道,跟着看看。”
队伍后面的百姓越来越多,陆安的佃户,有陆安从巫祝手中救下的人,有得到陆安新榨油法恩惠的人,有见过陆安在灾时帮助他们清理农田的人,还有很多很多认识陆安的普通百姓。如果只是路上碰到,自然不会有这么多,但还有不少人得知这事后撒腿回城回村,大声叫嚷着——
“不好了!快来!九郎君要走了!”
“别睡了!九郎君要离开房州了!”
“九郎君以后是要去京城当官的!他离开了就很难回来了!”
“快快快!我们去见郎君最后一面!”
他们呼朋唤友,呼唤亲戚,整个房州好似一下子醒了过来,不少人连忙从床上跳起来,随意穿了几件衣服就匆匆忙忙出门,有的人连头发都忘了梳,只顾着往码头赶。
——百姓没怎么念过书,说不出大道理,但他们知道谁对他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