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此时正告别了房州通判等人,上了船,就要往舱里去了。
然后,她听到了远处传来焦急地、慌乱地呼喊声。
“九郎君——”
有人在喊。
“九郎君!”有一群人在喊:“莫走那么急!等等我们!”
码头前,众人回头,便见城门方向,便见田间,山野间,小路尽头,奔来许许多多的百姓。
房州知州的惊讶,房州通判的微笑,同窗们奇怪的目光和震叹地交头接耳,这些都不妨碍百姓们奔来,他们的脚步是那么的急促、那么的均匀,他们的目光是那么的火热:“九郎君!让我们送送你!山高水长!让我们送送你!”
岸边单薄的木栅栏快被挤弯了,百姓像是要冲破栅栏,奔到船上那样,扒着栏杆向陆安挥手。
陆安愣住了。
她愣住了,但百姓可没有愣住。
“九郎君!多谢你的义诊!”
“九郎君!我家里已经连着好多天吃放油的炒菜了!豆油很香!多谢了!”
“九郎君!你一定要今日出行吗?我们全家还没有好好谢过你!你大抵是不知道我的!但我们全家知道你!要不是你,我家小弟就要被送去当祭品了!”
“九郎君!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那些巫祝都是魔鬼!我……我……我给你磕头来了!”
“九郎君!此去珍重!”
“九郎君!我们等你中状元那天!”
“九郎君——”
“九郎君——”
呼喊声、哭泣声、磕头声交响在一起,江面本该是透着寒风与冷意,此刻却犹如汤水沸腾。
九郎君一向巧舌如簧,但此刻她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连那最简单的让百姓们不用送了,大冷天的,快回家吧,都说不出口,只是发着愣。
直到陆沂舟在她身边轻声:“九哥,人越来越多了。”
陆安脑子里条件反射地蹦出“踩踏事故”四个字,立刻转身吩咐:“开船!”
船缓缓启动,陆安站在船头,拱手倾身,朗声道:“诸位便送到这里吧,来日咱们再会!”
“九郎君——”
岸上有娘子高呼。陆安记得她,她叫庚娘,是她庄子里的佃户,每次学文字都学得很快。她身边的应该是她的女儿和丈夫。
许是因为带着小孩跑来,她来慢了一步,此刻只能站在岸边,朝着陆安大力挥手,高声道:“郎君慢走!等你回来,庚娘请你吃肥鸡!”
远处,钟婆婆被自己小孙子扶着,急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只能远远看着那艘船离开,怀里抱着的大食盒也没来得及送出去。
有那腿脚伶俐的小姑娘小伙子索性沿着岸边跑,影子映在那纤细的栏杆上,很是鲜活。
这样万人相送的场面,房州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包括官吏。
“倘若本官能得此爱戴,实在此生无憾了。”房州知州依旧学不来含蓄,赞叹声也赞叹得如此露骨。
“九郎费心费力赈灾,灭巫祝,榨油新法,还有平视百姓,为他们讲那些有趣的故事……这些事情他都是真心实意地去做,百姓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才有了今日的送别……”
此情此景,房州通判很想吟诗一首,但真情流露下,他又吟不出来,满脑子只有惊叹了。
第101章
陆安站在船头, 长衫随着江风猎猎而动,两岸青山成了模糊的影,岸边的呼喊声也越来越浅淡, 渐不可闻。
房州啊……
“再见……”陆安轻声说。
风越来越大,水鸟展翅而飞,飞得高高的,眼底映着房州无限风光。
山坡前一架又一架高转筒车吱吱呀呀地转动着,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趁着冬日不必务农, 抱着锹在挖水渠。冬天的土是冻实的,他们年年都会抽时间去挖水渠,但唯有这一次,农人脸上是带着笑的。
只要把水渠挖好——
嘿呦——
他们——
嘿呦——
就有水能自动运到坡上的田地里了。
嘿呦——嘿呦——嘿呦——我们有力气!嘿呦!
那一行行一列列的水渠, 就像是土地上雕刻了“希望”二字,于雪地反光中栩栩生辉。
还有那位于河边的一座座油坊, 大豆的香味从窗内钻出。窗里推磨的人一边干活一边咳嗽, 咳嗽频率吓人的高, 他们的双手浸满了汗水与大豆的臭味, 却也在用双手,在用他们的力气去造就未来。
百姓们举起窝里的小鸡仔,去看它们屁股:“这只是母鸡, 这只是公鸡, 这只是母鸡, 这只还是母鸡……”风中扬起那干哑地笑声,还有对九郎君的赞不绝口。
在九郎君出现之前, 豆子榨的豆油气味臭且价格也不算特别实惠, 那辨认小鸡公母的方法,也只有少数养鸡家庭才能掌握——是不能告知外人的秘法!
直到有九郎君出现……
幸好有九郎君出现……
“老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得这么多百姓相送嘞!”
船夫仔细打量着陆安, 发出感慨。
随后又问:“小郎君是第一次出远门吗?”
陆安回答了一声“是”之后,那船夫便滔滔不绝和她搭起了话:“小郎君你可别瞧我这船破旧,它稳得很,又行得快,好多学生娃娃赶路,旁的船都不找,就爱找老汉。”
“不过老汉赚的钱也不多,看到那些来来往往的船了吗,那么大,那么敞亮,都是商船,那些人赚的钱才多咧,有的时候船上还会丢东西下来,听说有人运道好,还在水里捞起来过他们扔的烤鸡,哎呦!那鸡!油亮亮、香喷喷的,拿回家给闺女小子,他们高兴得跟过年了似的,不知老汉有没有这好运喽!”
“诶!小郎君,你看那船,看那龙头,那是贩盐的官船,可凶了,在江面上谁都不避,谁不让开就撞谁,咱们得离远一些。”
一艘两艘三艘船,或是顺流而下,或是逆流而上,与陆安所在的这艘船交错而过,每一艘,船夫都能如数家珍般说出它们的来历。
船只咿咿呀呀,摇在汉江上,摇到中游上段,又往南侧去,入支流——沿堵、筑二水河谷,一路东行,将至均州。
陆安已能看到岸边数百顶小小船篷了。那是连家船,漂浮水上,连成部落,一条船就是一个家。连家船本多出现在广东、福建等地,但内陆沿河吃鱼的地方,也有不少以舟为居,祖孙三代挤一舱的渔民。
这可不是什么“渔舟唱晚”的浪漫,渔民这一辈子最盼望的就是能不再漂泊,可以在岸上有个房子定居下来。
陆安所在的船慢慢靠近渡口,陆安闻到了鱼腥味,还闻到了船上孩童的哭声,那一声,从惊起化为长鸣,令得船上学子们都愣了一下。
船夫哈哈大笑,说:“定然是又有那小娃儿抄书偷懒,夫子告到大人前,被家里人打了!”
“抄书偷懒?”赵松年好奇了:“怎么个偷懒法?”
船夫就绘声绘色说了。
却原来,不知从哪一天起,均州学子间私底下流传了一个抄书法门,用木夹和三只笔就能同一时刻抄三份书,学生们以后再也不怕夫子罚抄书了!
后来这个方法意外被一个夫子发现,那夫子为人较真,直接被气病了,这事也就传了出去,整个均州学界为之震动。随后就是夫子们和学生们斗智斗勇的日常了。
赵松年听得这事,笑得差点从船上跌落,手掌直拍大腿:“现在的学生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怎么我当年求学的时候,没有遇到这么有趣的事呢。”
船夫也在笑:“可不是嘛!”
只有陆安一脸严肃地望着远方,但细看,却能看出她眼神有了微妙的飘忽。
而曾经去参加过三州文会的陆安的同窗,表情也古怪了起来。
“咳。”
陆安突然感觉均州已经来过一遍了,没必要再在均州求学了。
转道沿汉水东行,去那襄州重镇吧!
船夫没什么意见,毕竟收费是按水路路程算的,去襄州那就能再收一笔钱了。
“好嘞!郎君们娘子们可要坐稳了!”
“走喽——”
……
另一边,均州知州还有均州州学的学子们早早打听到陆安可能会来均州,时不时到渡口这边转一圈,向周围打听一下有没有一群读书人来均,那群读书人中间有个郎君见之忘俗,只要见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忽略他和忘记他。
怀着或激动或紧张或喜悦的内心,众人翘首以待,一天、两天、三天……五天……八天……十天……
等等?
人呢???
*
人已经到襄州了。
若说整个荆襄地区谁是最负盛名的州府,那无疑是襄州。
它是南北运路的重要据点之一,紧靠汉江,下辖襄阳、邓城、宜城等六县,其治所襄阳,一面靠山,三面环水,东瞰吴、越,西控川、陕,南跨汉、沔,北接京、洛,号称“天下之腰膂”——膂者,脊骨也。
中原得襄阳,便可并东南,东南得襄阳,亦可图西北。
战时地位极重,太平时,也因其地理优越,不论东西南北想去何方,都绕不开这座位于十字路口上的城池,从而商业发达,民多富有,景象繁华。
陆安等人下了船,付了船资,进了襄阳城时,除了陆安因着见过现代大城市,对襄阳这花天锦地的世界没什么反应外,其他人都宛如乡下人进了娱乐中心,视线在城中四处乱转,看那大车小车,骡子骆驼,商贾往来,轮子碾着砖路咔咔作响,留下些许泥沙。
他们经过一个摊子,上边刚出锅的胡饼油滴晶莹闪烁,瞧着就香得不行。
赵松年不禁食指大动,问那小贩:“这胡饼怎么卖?”
“六文一枚。”
“六文?!”赵松年还没说话,同行的人的脸仿佛被漆匠刷上了绿色:“六文钱都快能买一两膏油了!一两油能煎一斤胡饼!有二三十个了!”
最主要是,他们房州那边的胡饼,一枚才两文钱。这是翻了三倍啊!
赵松年也默默把快要掏出来的钱袋子又塞了回去。
他可以买贵的,但不能买贵了。
小贩笑道:“客人说笑了,整个襄阳都是这个价儿,哪能给你卖贵喽。再过些时日,过年了,这胡饼才要涨价。”
陆安等人听了这话,想了想,还是一人买了一枚胡饼,尝尝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