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在红旗下长大的,谁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阶级利益的阶级”,反过来说,就是:不要指望整个阶级背叛自己的阶级,但可以寻找愿意背叛阶级的个人。
学生,就是最容易发展成“背叛阶级的个人”的人。
至于如何让他们去背叛阶级,也很简单。道理都在圣贤书中了。
孟子言: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绝大多数人可以吃肉,但无法直面屠宰场那些支离破碎的残肢,那些四处飞溅的血液,还有一些不知来源于禽兽体内哪个部位,颜色奇异、触感滑腻、气味令人作呕的物件。
——你可以吃肉,但不要去享受禽兽被宰杀时的残忍场景,能做到这个地步就是君子了。
陆安看着这些学生。
她相信这些学生里,很多人都没有直面过自己家族是如何压迫百姓的。
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们多见一见,多搜集一些数据,多瞧一瞧屠宰场是如何对禽兽下刀、放血、割肉的,不能说所有人都会觉醒,但是——
总有人会觉醒的。
比如……
你瞧,那些机敏聪慧的学生,不正看着数据中【豪强士绅的人数,其占有的土地数量】【平民百姓的人数,其占有的土地数量】,正若有所思吗?
第103章
“什么?陆九思来襄州了?你们怎么不早点和本官说!”
“哎呀!这真是……哎呀!”
襄州知州连着哎呀了好几声, 然后赶忙派人去打扫城门,去清理街道,再去警告街上那些地痞无赖, 谁敢在这几日里生事,不论事态轻重,他定然会把他们抓进牢里关起来。
襄州知州可是知道的,陆九思曾经送过一句话给那房州通判:当官不为民做主, 不如回家卖蓣薯!
这证明了什么?证明陆九思更喜欢好官!
“快快快!快把我当年刚上任时那套官服找出来, 身上这件太新了,显不出本官的简朴!”
襄州知州再把自己家左看右看,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叫人来:“快把我这几天收的孝敬原样送回去, 偷偷的,不要声张。”
“是, 郎主。只是……原样送回就可以了么?屋里这些……”
襄州知州又看了几眼屋里那些精致摆件和漂亮屏风, 想了想, 说:“不用, 屋里这些继续摆着。我往日也没什么朴素名声,便不能一下子做得太过,太过就太有求取回报的意图了。”
——家里装修比较好和为人平日穿着质朴, 这并不冲突。还会显得他这个人很真实, 而不是上赶着阿谀奉承。
又道:“备上礼物, 陆九思在哪个旅店,我亲自上门拜访。”
*
襄州知州带着礼物到了旅店门前。
襄州知州面无表情地看着旅店门前大量的车马, 差点气笑了。
这些人他都认识, 有衙门的官吏,有州里的豪强, 还有大小商户。这些人前段时间还给他送礼,说眼里心里只认他,现在转头就来陆九思门前卖乖讨好……重点是!还跑在本官前面!
这像话吗!
襄州知州怒气冲冲地过去,怒气冲冲地扒开前面所有人,在其他人目瞪口呆之下,大摇大摆地过去,然后清清嗓子,堆起笑容:“这位郎君……”
然后把礼物递给了陆寰:“烦请你通报一声,便说是襄州知州来访。”
“原来是州尊。”陆寰将礼物收下,然后客气地说:“不巧,我家九郎出门了,恐怕不太能见客。”
“理解。理解。”襄州知州又非常丝滑地掏出了一张请帖:“不知九郎君今夜可愿赏光……”
陆寰也没有说死,只说会将请帖转交给陆安。如此,襄州知州便心满意足了。
那可是近来风头最盛的陆九郎!写出无数知名诗句,还能引得其他大儒千里迢迢来寻他辩论“心即理”的陆九郎!
要是能得到陆九思送的一首诗,或者类似于“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蓣薯”这样的话,那他这一辈子就值了!
回家后,襄州知州火速开始差遣家里下人去准备宴会——不管晚上陆九思来不来,态度得提前摆在那儿。
……
“九哥,你要去吗?”陆寰一边整理请帖一边问。
除了襄州知州的请帖,还有襄州那些豪强士绅发来的请帖,不都是今晚的,还有明日的、后日的、大后日的。
“对。”陆安点点头:“总不好一个都不去。”
——她以后还得在官场混的。
“晓得啦!”陆寰立刻把其他请帖收了起来,只留下襄州知州的请帖:“我这就去回请帖。”
随后又把陆安的新一件外袍和鞋子整理出来,细细抚平褶皱,检查有没有弄脏的地方,只等晚上陆安穿去赴宴。
到了晚上,便有轿子前来接人。
轿子软当,抬得非常稳,陆安坐在其中几乎要被软和得睡着了。
等轿子停住,陆安发现自己人来到了城郊一处湖边,夜已深了,湖面上却仍是波光粼粼,恍惚可见山峦倒影。湖边树上支满了灯笼,湖上有三五艘巨大画舫穿梭,光芒璀璨,这才使得夜里还能窥见湖光山色。
道路两旁支着明亮亮的火把,响动着松木燃烧的噼啪声,这一整条路都是火光通明,无有阴影。
就这么一条路烧的木材,烧一晚上,足够普通人家数日的柴火花销了。
陆安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下了轿,就有人带领着她,走向其中一面画舫。能用来被一州州尊定为待客场所的画舫自然不是普通画舫,五彩色的画舫被火光亮起时,显得十分靡艳辉煌,舫上的雕物饰物更是贵奢无比,不知造价几何。
陆安上了画舫,舫中没有散客,有的只会是襄州知州邀请的客人。陆安将目光转了一圈,便见中央摆放的数张案几后面,有三两张已坐了人。
不知是襄州豪强士绅,还是襄州富户。他们都起身,向着陆安拱了拱手,打起招呼:“可是陆九郎?”
陆安便也拱手回礼,道一声:“陆某见过诸位。”
主东客西,西侧首席的座位就代表着这位客人是主家贵客。陆安被领到了这个座位上。
士绅富户们毫不意外,只等着陆安入座后,热情地和她攀谈,聊一聊诗词,聊一聊策论,又说起陆安的一些行为举措,话里话外都是抬捧与恭维。
不多时,穿着常服的襄州知州从画舫外走了进来,让士绅富户们颇觉意外的是,今日州尊的穿着……似乎……略有些朴实?
莫非是因为穿着朴实的人花大钱请客,才显得比较重视对方?
“今日工作稍多,不慎来晚了!见谅见谅!”
襄州知州一边拱手,一边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看了看陆安,又看了看几个陪坐的士绅,面上露出笑容来:“今日只是闲时小宴,诸位不必约束。”
客位众人便又拱了拱手。
紧接着便有数人端着托盘奉上菜肴。这种宴会大多是分餐制,摆在各案几上的菜种类和数量都相同。菜肴摆上了,随后便是歌舞声乐,跳舞的舞者们跳得十分好看,长得也十分年轻貌美,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瞧得在场好几个人都捋着胡须,眯着眼睛,专心赏舞,沉醉其中。
陆安也在赏舞,这舞蹈确实很好看。
赏舞的同时,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氛围逐渐轻松了起来。
便在这时,就有士绅笑道:“我大薪本就贤者颇多,但最年轻者,还当属九郎!那君民共贵一说,实在振聋发聩,我等日日研读此说,万分拜服。”
陆安对此只是微笑以对。
……这话说的,她口中的民可不包括士绅。
不过,无所谓,初期起步时没必要把一些东西说得那么明白,引来群体打压就不好了。
又有人问:“鸣泉先生在配所时,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呢?”
陆安便说了:“家祖不喜被特殊的对待,对待配所每日下发的任务都认认真真完成。”
……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子,没有得到特殊对待完全是因为第五旉盯着,房州通判又不想给便宜祖父优待。
但第五旉早几个月前就和官家一同回京了,而房州通判那边,又因为对方终究是陆九郎的祖父,也有意无意放宽了要求。
这怎么行呢!她陆安身为君子,最见不得自家亲戚沾光谋私了——还是给老登上上强度吧。
周边人一听这话,自然是对陆山岳大夸特夸,说他有风骨,有傲气,不讲特权,陆安对这些夸奖一一笑纳。
至于后续这些夸奖传到房州,官吏们惊觉自己所谓的优待反而是好心办坏事,为了成全鸣泉先生的风骨,正常给他下发任务……那就与陆九郎无关了。
她只是一个兢兢业业替祖父扬名的孝顺孙儿罢了。
“除此之外,家祖还会在闲暇时看书练字,从不懈怠。”
听到了吗!!!
他的政敌听到了吗!!!
老登配所还有闲心看书练字,证明人还不够累!
顺带找补一句:“不过更多时候,家祖于体魄方面过于劳累,便只是在思索事情。”
豪强乡绅们便又开始了大肆赞扬。
他们眼里:帮孝义九郎抬抬祖父名声,既能讨好陆九郎又能讨好陆山岳,一举两得。
陆安眼里……嗯,也算是一举两得吧。
一时和乐融融,可以称得上一场愉快的宴会了。
襄州知州也没闲着,又是忙着夸奖陆山岳,又是忙着把话头往陆安的学识方面引,他是真的下了苦功夫,说起陆安的学识理念来头头是道,一个看的懂这些东西的人的夸奖,可比那些无脑夸奖有质量多了。陆安立刻就猜到对方肯定是有所求,但既然对方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只要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她都愿意先听听看。
果然不出陆安所料,宴席慢慢落到尾声,只剩残羹冷炙,其余客人也被送走的时候,襄州知州开始提了:“九郎一路行来,可曾注意到襄州佛风浓厚?”
陆安点点头:“早听闻襄阳崇佛之盛名,自东晋时便有高僧道安于襄阳弘法十五年,立五层佛塔,使襄阳成为当时的佛教中心。一晃三四百年,到了唐时,更是佛寺林立,乃佛法重地。至我朝,此地已有近十座古刹。”
陆安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向襄州知州:“州尊信佛?”
州尊飞快回答:“不。我信道。”
陆安微微挑起了眉。
第104章
“正如九郎君所言, 襄阳自晋朝以来就是佛门圣地,佛教在此地已是根深蒂固,无法拔除。”
“我道门弟子一直尝试着消除佛教影响, 却屡屡败于秃……咳,败于佛门,半月前,仅有的几家道观更是被打压得香火零落, 道士多有还俗之举。”
说到这里时, 襄州知州也是又羞愧又窘迫。
理论上来说,他身为一地知州,掌当地行政,想要扶持一个教派应当是轻而易举。但襄阳真的不一样, 这里完全可以说是佛门大本营,当地百姓都是从小听着佛音长大的, 就像房州那边的巫祝一样, 他纵然是知州也不敢轻易去动百姓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