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吃起来没有闻起来香。
众人又找了个旅店下榻,价格也不低,但好在能出来游学的人家中多是富户,便是稍贫一些,三五个人凑一凑,住一间也使得。
“今日好好休息。”陆安说:“明日起便要做课业了。”
众学子一凛,高声道:“是!”
陆安口中的课业,是此次游学的根本。她预备每到一个地方,便去了解当地的人口、田亩、风土人情、百姓大致资产及收入情况、各大家族姓氏分布,还有到底是信佛还是信道,有多少佛寺、道观……
——至于底层百姓不太懂官话,要如何收集数据,陆安也有办法。进青楼,寻找那些底层的被欺压且朝不保夕的妓子,先是花钱寻她们假作出游,实则请她们与自己下乡作翻译官。事情结束后,再付钱帮她们从楼里赎身。这些底层妓子绝不想再回青楼过那苦命日子,定然会对这些事守口如瓶。
而且,她们本身的见闻,也让她们无法理解陆安等人问这些事情是为了什么。
总之,数据便是这般了解并收集成功,汇总成一篇《某某地各阶级调查报告》,一式两份,自留一份,回头到了汴京,给官家上交一份。
当然,这些数据可不是直接问,人家就会给的,问多了说不得还要疑心你是奸细。这事自然要众学子四散开来,以自己的身份去拜访诸乡绅,像赵松年,他还可以以前提学的身份去拜访本地知州、通判,于闲聊及观察中搜寻数据。
比较妙的是,外界少有人知道陆安想变法,陆安的学生们又没什么官身和敏感的背景,在这一阶段打听到的数据,可以说是最真实的数据。等以后陆安入官场开始变法了,众学子也随之多有名望时,再想用这招只怕要大打折扣了。
但不论如何,此时此刻,襄州乡绅、本地吏员、团伙头儿这些人家收到了xx家长子、xx族宗子、xx举子、xx贡士、xx后人这些拜帖时,还是高高兴兴吩咐家里人,一定要好好接待对方,万万不可怠慢。
第102章
陆安认认真真列出自己要调查的阶级。
贫民, 平民,自耕农,商户, 小地主,大地主,豪强士绅,吏, 官。
“你们自揭了条子去调查吧!”
待陆安话音刚落, 赵松年这位前提学官便大笑着揭了“官”的条子。
朱三十郎兴趣浓厚地揭了“商户”的条子:“我家在襄州也有铺子,正好可以上门拜访拜访诸‘伯父’。”
陆容一概不问陆安做这些事背后的含义,他只要知道这是陆家九郎就够了。于是揭了豪强士绅的条子,道:“瘦死骆驼比马大, 陆家的名头应当还好使。”
其余诸人也各自揭了条子,纷纷出门。
陆安自然也带着陆沂舟一起, 她们行遍周边数县, 访查了上百户百姓, 记诸民事于随身册子上。
七日后, 诸人陆陆续续、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落脚的旅店,身后背篓、书箱、行囊里装满了此行的调查报告数据。
陆安瞧了他们一眼,笑问:“这是怎么了?怎如此垂头丧气?”
“先生……”宋讲文的面容有着疲倦与挫败:“我一直以为大薪的天下欣欣向荣, 百姓也平安喜乐, 但如今一调查才知, 欣欣向荣的只是豪族,百姓多有愁苦——就在前两日, 无灾无难之时, 竟还有人饿死了!”
他不是觉得大薪天下不会有饿死的人,但他之前一直觉得, 饿死这种事只会出现在天灾来临后,出现在国有昏君、城有贪官时。
根据他的打听,襄阳这一地界的知州不贤不贪,是个普普通通不折腾百姓的官员,可纵是如此,仍有百姓被饿死了。
……这是为什么呢?
宋讲文眼中满满的迷茫。
陆安当然知道原因,她学过的知识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天底下百分之一的富人占据了天底下百分之九十九的资源,天底下百分之九十九的穷人去抢那天底下百分之一的资源,当然会有人饿死。
但她现在不能把这话拿出来。
也许以后可以,但现在不行,现在拿出来过早了一些,还会打草惊蛇。
陆安便告诉他:“这就是调查的含义,这便是实践出真知,没有调查便没有发言权的含义。”
你不去调查,不去亲自看一眼百姓生活如何,又怎能轻言民生富足?
富足是从当地物价,从城里市集看出来的吗?
宋讲文沉默着,对着陆安鞠了一躬。
*
陆安领着学生们开始梳理起了调查报告。
襄州和房州不同。房州多山地丘陵,农作物以小麦为主,襄州水源丰富,农作物以水稻为主。
且,水稻可一年两熟。
亩产二石至三石。一年两熟就是四石至六石。
亩产已经很高了,可就这样还有百姓能被饿死,这才是宋讲文情绪崩溃的来源。
陆安不语,只是引导他——还有其他学生,去看另外一项数据。
一户若有夫妇二人两个劳动力,无牛,可种稻二十五亩上下;有牛,可种稻三四十亩上下。
但这是水稻一年一熟的耕作量。
水稻一年二熟时,一户若有夫妇二人两个劳动力,无牛,可种稻十七亩上下;有牛,可种稻二三十亩上下。
瞧着稻田种植面积是少了,但一年两熟,总收获是增多了。
如果这稻田是农户自己的稻田,那这收获的确可观。
但是……
“豪强乡绅人数不足襄州人口之一成,但稻田数量足有总数量之四成。”
“大小地主人数占襄州人口亦不足一成,稻田数量能占三成。”
“如此,便去了七成。”
“自耕农只占襄州人口二成,稻田数量占总数量的三成。”
“余下六成人口,多是佃户!他们没有田地,只能去租种豪强乡绅、大小地主的农田。”
襄州的租佃,分成大多数五五分,而如果需要主家提供牛来耕作,那就是主六佃四,佃户自己有牛的情况非常非常少,不计在平均计算中。
主六佃四,是扣除赋税、种粮后的主六佃四,没扣除前,按实际算,其实是主七佃三。
哦。牛还得佃户自己出钱养。
主七佃三……
有学子看到这个实际分成时,已是愤怒到了浑身发抖的地步。
他心里清楚,这还不是最终数量,那些地主豪绅肯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去夺走佃户的收成,包括但不限于“大斗”收租、堆尖斛面、收取耗钱……
主七佃三绝对打不住!主八佃二才是真相!
——很多事情如果只是文字书写,人们便很难体会到其中的严峻性。就像“地主的存在是对老百姓的残酷欺压”,绝大多数人只能模糊意识到地主多收租子逼得百姓活不下去,但具体怎么“逼”的,他们不清楚。
更有甚者,还会觉得地主可怜,觉得农民无地又不是地主的错,地主只负责租田地给农人耕种,农人活不下去是天灾的错,是亩产的错,凭什么怪地主。
好在,文字虽有模糊性,冷冰冰的数据不会骗人。
百姓为什么会饿死?
因为他们费力耕耘,一年下来,共种稻田四十亩,他们却只能拿八亩地的收成。
两个壮劳动力,吃八亩地,够吃吗?他们不饿死谁饿死?
更何况,一个家庭能只有两个人吃饭吗?老人呢?小孩呢?
陆安冷漠地拆穿:“而且,这只是我们统计的人家,是均值,还有许多人家的情形在均值之下。”
学生们本就在沉默,此刻更加沉默了,只是看着那些数据,脑中好似白茫一片。
良久,学生中的平民学子冷笑连连:“豪强!这就是豪强!该死的豪强!”
学生中的豪强出身的学子掩面羞愧,袍子的黑暗寸寸笼罩,像是在埋葬自己。
“先生……”他们轻声地啜泣:“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这样子……”
陆安拉过一人的手,也轻声道:“我知道。这非是你们的错,你们只是之前处在家中环境里时,不曾想过去追根究底,这很正常。你们忘了吗?我也是陆家出身,若非此次流放,我或许终其一生也想不到去看这些东西,或许还停留在天下太平的美梦之中……”
于是,啜泣声更大了。但学生们也抬起头,用热切的目光看着陆安。
陆安却知道,他们只是因着气氛到了,人不由自主和旁人抱团,去迎合大众气氛,并非是真心觉得自己家不好,自己的阶级有问题。
所以,这个时候就应该抓紧机会,动摇他们的心神。
“你们来看。”陆安拿起一纸数据,不紧不慢到甚至有些堂而皇之的感觉:“这上面记录了豪强占有的土地总数,还记录了他们的纳税数目。”
“他们占有的土地最多,缴纳的赋税却不足两成,余下的赋税都是他们手下的佃户分担。”
有学生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当真如此?不是说佃户交了租子便不需要缴纳赋税了么?”
另有学生道:“我亲耳听到的,还能有假?他们酒水一喝,炉火一烤,就和我炫耀他们是如何把赋税转移到佃户身上的!我当时气得差点抓起酒壶把他们砸个头破血流!”
——豪强怎么转移赋税的呢?很简单,拒交就行了。欺软怕硬是人的天性,收税的小吏比起去挑战豪强士绅,强迫他们交税,更愿意去强迫佃户交税,反正只要赋税到手就行,谁交的又有什么区别?
学生们还年轻。
学生们还有热血。
学生们最好煽动,听到这些话时又最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陆安只是在旁边细细地,轻声地引导。
我也不是想害你们家里人,也不是想让你们家里人倒大霉,受大罪。
国家的赋税是法律规定,咱们只是让家里人按时交税,这不是什么很为难他们的事情,对不对?
而且,这也是为你们家里好,你说万一碰到个“黄巢”,自己快饿死了,没命了,煽动其他佃户,拿起锄头握起镰刀,趁着月黑风高冲进你们家门,那他们会干什么呢?
才华横溢的陆九思顺势吟作一段诗:“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黄巢啊……”
这一声感慨……豪强出身的学子们齐齐打了个寒噤。
赵松年坐在一旁,欣慰且向往地看着这一幕。
他就知道,陆九思做任何事定然是有自己的目的的,想来,先生此举,就是为了让国家能收上豪强士绅的税,为了让百姓过得更好吧。
先生的心……一如既往的柔软。
……
软不软的,陆安不知道,她倒是觉得自己的心肠挺硬的。
倘若有其他穿越者在此,定然能一眼看出来她在打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