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周的时候,那个让她保持情绪稳定的医生按部就班地给她抽血,那些鲜血装满了一袋又一袋,但这次她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而是停下脚步,问她成天在发什么呆。
女孩想了想,回道:“那天我在窗户里看到一个叔叔穿着花衬衫。”
“我想买给诺亚,他穿上去一定会变年轻。”
“诺亚之前说自己的眼角又出细纹了。”
小女孩
躺在比她大很多很多的病床上,认真地问对方:“医生姐姐,我要怎么才能给诺亚买花衬衫?”
医生姐姐愣了许久,最后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
“他不值得你买那东西。”
“我们以后或许不会再见面了。”
小女孩很吃惊:“为什么,我很喜欢你陪着我,你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
医生姐姐回答她:“诺亚的女儿死了,他不用研发再生试剂了。”
“我很抱歉。”
“应诺亚的要求,我现在要把你大脑里的特殊细胞提取出来,他如今悲伤又愤怒,他希望你和他的女儿一起痛苦地死去,但我希望你以后能够自由。”
提取那些细胞的时候,女孩确实感到极致的痛苦。
这种痛苦和以往的痛苦不一样,她觉得灵魂里的一部分被剖离了,她似乎与自己分散了,医生姐姐把那些细胞分散地放进培养皿里。
小女孩数了数,有三十三个培养皿。
这些培养皿中,不仅有她的脑细胞,还有她身体各处的细胞,血丝飘在里面,血腥又漂亮。
后来医生姐姐就离开了,其他人也走了,女孩在病床上躺了三天两夜,直到第三天傍晚,诺亚和一位陌生男人来到实验室,他们把她身上的管子随意扯掉。
女孩被拉扯着晃来晃去,只听到零星的几句谈话。
“组建秘密队伍。”
“去污染区找旧世界物资……不进总库仓库,转手卖给黑市……谁会嫌积分多,有了积分,什么都好办。”
“往高了说,这个队伍训练出来也是造福希望区,有的任务都不愿意去,他们去就好了,就连深度污染区……”
“以后你就叫一号,”诺亚停下话头,看向女孩,“是深渊小队队长。”
“如果做得好,你可以叫我父亲。”
听到这话,女孩的眼睛亮起来:“我愿意。”
“我一定会做好的!”
七岁开始,一号开始接受高强度训练,她在深夜训练场戴着面具夜以继日地战斗,封闭的房间把她团团包围,她从不嫌苦也不嫌累,因为没怎么接触过外界,她不清楚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还在父母怀里撒娇。
她不明白自己的不寻常。
在七岁小孩的眼里,训练场如同地狱,任何异种都能把她打倒,后来她的训练室里多了几个小孩,他们大多来自救济所,无父无母,没上过学,性格都有些古怪。
他们在一起锻炼,不断跌倒又爬起来,他们谁都不觉得自己不寻常。
每个人训练完,都会回到诺亚安排好的住处,一人一间两平米的房间,里面有张床,墙壁的隔音不太好,他们隔着墙壁似乎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一号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发呆。
长期的训练,让她逐渐不爱笑,越发沉默寡言,甚至有点忘记诺亚的脸,但她还记得诺亚的话。
——“这些人是你的队友也是敌人。”
——“污染区的情况瞬息万变,有时候拉队友给自己垫背,才能活下去,爸爸希望你活下去。”
一号默念着这句话,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爸爸希望你活下去。
好开心。爸爸。
她不清楚诺亚这句话是欺骗,她不知道诺亚恨她,恨她没有早早地长大,成为再生试剂的原材料,他要她永远活在怀疑与背叛里。
一号十二岁那年,深渊小队正式成立。
因为诺亚,他们拿到了特行令,时常穿梭在污染区之间,相比于一个团队,他们更像是独行侠,谁都不信任彼此,却又牢牢拴在一起。
二号是个有些胖的男生,因为是速度变异者,他奔跑起来的时候,肚子上的肉总在晃,看上去格外好笑。
他跟其他人解释说:“这是遗传和疾病!”
“我问过别人,就是会有这种吃的很少但长得稍胖的情况,你们收收嘲笑的眼神。”
三号是个矮个子女孩,她总是不遗余力地嘲笑别人。
“胖点好,”她说道,“异种冲过来,肯定最想吃你。”
“你可千万别瘦下去。”
四号这时就会笑,他喜欢看别人吵架,偶尔阴阳怪气几句,美曰其名爱看热闹。
五号总是事不关己地坐在一旁,偶尔插句嘴,偶尔看向窗外,她给人的感觉有点寂寞,像是藏着什么事。
一号对此总是习以为常。
她暗暗给每个人起了外号,小胖子,嘲笑精,阴阳怪,寂寞鬼。
当然,她自己也有外号。
大家叫她木头人。
一号内心很不满意这个外号,但懒得说,她沉默地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偶尔她看到远处有异种,就会随机叫一个人去应对。
有时候遇到难应对的,她也会去帮忙。
回到车上的时候,嘲笑精会扔给她一块糖,寂寞鬼也会收回看向窗外的眼睛,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
时间过得很快,分别也很突然。
第一个死的是小胖子。
他果然被异种盯上了,飞回来的强大异种把他叼去半空,他肚皮上的肉落在四号脸上,平日里最爱阴阳别人的人,这时呆滞地站在原地,最后扛着火枪追向异种,追去顶楼,直至和那只异种一同坠落。
回到车上后,一号开始发呆。
三号说:“看吧,小胖子就是这么死的,我没说错吧。”
五号依旧看向窗外:“四号死的时候肯定会后悔,为什么要追上去呢?”
一号点点头:“嗯。”
但她那夜突然睡不着,辗转难眠下,她缓缓睁开眼,发现三号和五号都没有睡觉,三号莫名流着眼泪,一边擦一边流,五号捂着脸靠在膝盖上。
一号想了很久,问她们:“你们觉得疼吗?”
两人恍惚半天,都“嗯”了声。
于是一号笑起来:“只要感到疼痛,幸运的事情就会马上到来。”
“没关系。”
可幸运并没有到来,五号死在了第三天中午。
一号捡她身体的时候,忽然抬起头,问起自己一直好奇的问题:“她为什么总是看向窗外?”
三号回答她:“她五岁的时候,患了重病的妈妈把她扔在救济所外面。”
“她大概是在等妈妈接她回家。”
家。
一号说:“我也想有个家。”
三号这时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她手里属于五号的手指落在地上:“我也想有。”
她哽咽道:“救济所里被领走的孩子都有家,为什么没有人把我领走。”
“我不好看吗,我不乖吗,我是不是很差劲,为什么没有人要我。”
一号沉默许久。
她走到三号身边,牵住了她的手,然后带着她走了两步:“虽然你不
好看也不乖,但我把你领走了。”
“这样可以吗?”
三号呆住了,她的鼻涕挂在脸上,看上去搞笑又狼狈。
片刻,她恶狠狠地说道:“不可以!”
“我才不要被你领走,我记得清楚的呢,半年前,我打异种的时候差点死掉,你就在车里盘腿坐着,三个月前我被打到吐血,你美滋滋喝着营养液,还有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她的声音忽然变低,“我那天做噩梦吓哭了,你偷偷给我擦了眼泪。”
所以怀疑和背叛在哪里呢。
一号到底没有过上诺亚希望的人生。
在污染区出第十九次任务时,她已经是一个合格的队长,虽然沉默寡言,但会默默观察其他人的状态,深渊小队有了新鲜的血液,不过一号还是最喜欢三号。
她会主动跳到飞行异种身上,为其他人争取逃离的时间,也会在异种群来临时,站在所有人身前,举着骨伞,棕色长发被吹起来,好像永远不会倒下。
她那时只有十二岁,但没人会把她当作孩子看待。
可她也有幼稚可爱的时候。
在木障区的时候,她会站在群山间,一边叉溪水里的异种,一边听最新出的歌曲,在水污区的时候,她会让队友在旁站岗,而后她轻轻踩进沼泽,感受陷落的过程,最后玩脱了,着急忙慌地要三号把她拉上去。
一号的时间停滞在她十二岁的最后一个月。
那天污染区罕见地下了暴雨,三号开车拼命躲避着异种群,黑压压的异种把车子逼近狭窄小巷,就在即将驶离巷子时,一只三米高的鹰类异种突然从侧面冲向装甲车。
地面太滑,已经躲闪不及,三号下意识往左打起方向盘,但看了眼对面异种的方向,她突然咬了下牙,用力把方向盘扭向右侧,把主驾驶位暴露在异种的冲击下。
“轰”的一声响。
黏腻的鲜血滴在三号的脸上,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她颤抖着抬起眼,看到一号不知道何时解开了安全带,从副驾驶位站起身,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头。
此时挡风玻璃破碎,异种尖锐的羽翼横贯进女孩的心脏,顷刻间便把她的心脏绞得破碎。
“我刚才看到了,”女孩缓缓低下头,轻声道,“你想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