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铁兰静静地看着暴雨下走过来的人
侯巧荷穿在雨中,身上披着价值不菲的雨披,手持江南大师制作的雨伞,身上随意一样,送出去都够普通人半年营生
却又无一不显低调
她身边没有跟着丫鬟,她持着雨伞,艰难拎着被雨水打湿的裙摆,层层叠叠,又顾不上宽大的衣袖,难免有些狼狈
牛铁兰捏着手炉,一只手端着热茶,她静静地在哪里喝着,仿若屋外的狂风暴雨和她没有丝毫关系,静谧得自成一派
和当初那个啃咬耍泼一刻安静不下来的小女孩判若两人,却又让人一眼认出
侯巧荷只和她相处了两个月时间,但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认出面前这个宋府夫人,是那个当年被她亲手带回,又吃了苦头的小孩
而旁边的少女,和她曾经见过的宋首辅一模一样,定然便是那今日闹得沸沸扬扬,得罪英国公府、晋王,却反而得了郡主之位的明光郡主了
没有什么比那张脸更有力的证据了,也没有人比侯巧荷更清楚她曾经的罪孽了
侯巧荷一颗心狠狠沉了下去,膝盖一软,惊恐地跪地磕头,跪爬着超前
“姑娘饶命,求姑娘饶命……”
这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便是宋锦也震了一惊
她知道这人定是她娘旧相识,可能关系也不是很好,但她娘表现的太过淡定了
她就以为或许也不是很重要,但是可以试试从这里找到蛛丝马迹,查到后面的人
现在看来可太重要了,就这表现,没点仇没点怨都说不过去
宋锦眼中戾气一闪,下一秒就杀气腾腾地起身
牛铁兰拉住她:“别闹”
宋锦:“我没闹,我最会审人了,娘你交给我吧”
牛铁兰眼中无奈闪过,她轻轻捏捏手:“再闹就出去”
宋锦杀气腾腾地看着惊惧求饶的侯巧荷,不情不愿的收回目光,又重新蹲回了小板凳上,攥着她娘的手,斩钉截铁
“娘,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牛铁兰神色柔和下去,轻轻抚了抚她的侧脸,就着这般转回去看着已经跪爬到一米距离的侯巧荷
她雨披上有水,裙摆衣袖也被打湿,这么跪在地上,很快就染上了泥泞,随着她噔噔噔的磕头声,越□□费
和当年明艳贵重的人截然不同
她这般模样,不是她知道错了,也不是她愧疚后悔,只是因为她怕死怕牵连孩子罢了
涉及前朝谋论,又有宋家当背,一切的一切够她和她的孩子死几百次了
侯巧荷是个聪明人
牛铁兰坐在那儿,冷眼看着她求饶,小口啜着茶水,直到杯中茶水饮完,她轻轻放下茶杯
“你这些年,看上去过得不错”
侯巧荷抬起头,额头上已渗出血意,头发散乱,她惨白着脸,苦笑:“姑娘说笑,若真过得不错,奴这些年也不至于遮遮掩掩,像阴沟臭鼠一般,不敢现身人前”
牛铁兰淡淡:“你对你倒是了解”
侯巧荷苦笑着擦擦掉落的血丝:“奴知道说再多都难掩姑娘心中之气,但是奴也得说一句,曾经的奴就一沟里老鼠,谁都能踩上一脚,实在是身不由己”
牛铁兰:“一句身不由己,就能掩饰作恶多端?”
侯巧荷苦涩,又重重磕了两个头:“姑娘说的奴都认,但是奴的两个儿子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
牛铁兰:“无辜?当年的我不无辜,我爹不无辜,女园众多女子不无辜?”
侯巧荷说不出话,只是又重重磕了两个头,艰难说道:“时也命也”
前朝纷乱,乱世之中身不由己,她们没有赶上好时候
都是命
牛铁兰扔下手中茶杯,啪一声瓷片碎了一地,又掩在雨声中
她站了起来,走到侯巧荷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杏眸格外冰冷
“命?那你认命了?”
侯巧荷趴在地上没说话
她若是认了命,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就不会成为戴府主母了
牛铁兰:“抬头”
侯巧荷狼狈地抬起头,脸上血丝道道,唇瓣也被咬破,血和泥水混迹,斑驳下也藏不住她的艳色
女园的每一个女子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各个千娇百媚,肤白赛雪
侯巧荷也不例外,只不过,她其实不算女园之人,她在其中并没有待两月只是简单训了一下那些被抓回来的人,就被送往不知名的地方
这天下偌大,牛铁兰也以为不会再见到这人,现在见到了,她那心中藏了二十五年的疑惑,也总算可以问出来了
她道:“如果那日我不出来买糖葫芦,是不是就无事了?”
侯巧荷一愣
她其实已经不记得当时抓人是什么场景了,但是她能确定:“不,他们过去那边就是因为你”
西县有美人,被进献贵人,贵人喜大赏。下面的人又知,美人还有女子,便动了心思
牛铁兰闭眼,眼底无悲无喜,这些她早已经有所猜测,此刻总算得了证实
她恶心极了:“前朝荒帝昏庸,无恶不作,但他们这般,又与他有何区别?”
便是推翻了前朝,也不过是另一个前朝罢了
侯巧荷苦笑:“商户目短,幸而未成事”
说话间,她就着手上的雨血,在地上画下三笔,然后磕头
“奴自知罪该万死,但是两个孩儿无辜,望姑娘莫牵连于他们,姑娘想知道什么,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牛铁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垂着眼,突然换了个话题:“我问你,宋首辅出事,可与你有关?”
侯巧荷猛得抬头,瞳孔瞬间放大,手足无措,震惊:“怎么可能?奴,奴哪有那般能力?奴这些年从不敢露面,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的紧张害怕也不带假
牛铁兰问得突然,就是看她的反应
既然不是,牛铁兰垂了垂眸,又坐回椅子上,轻声:“小眉给侯夫人上座”
小眉压下心中惊诧,应声:“是
”
侯巧荷小心爬起,踉踉跄跄,有些哆嗦地坐回位置上:“姑娘,这事我真的不知道,我那年从女园出去,被送往一人家,备受折磨,后面男人死了,我出逃遇上现在的夫君,才得了一隅生存之地”
只不过男人薄幸,度过了最开始的甜蜜时期,他终究暴露了本性。她只能带着自家孩子一点点争,一点点斗,才得了现在的位置
侯巧荷:“我这些年没有再碰上过那些人,我以为,以为,已经散了”
便是这般,她这些年也少有出门,不敢让外人见到自己的面容,就怕被认出来
对于她的说辞,牛铁兰嗤笑一声:“散了?多少人的家倒是散了,你可还记得我家在哪儿?”
侯巧荷深呼吸:“只记,记得,鸣双府,西县,具体的实在太久了”
有这个已经足够了,牛铁兰对家中还有些印象,到时候过去再打探一下便能知道了
但便是找回去,家中也再无亲人了
想到这,牛铁兰黯了神色,一双滚烫的手握住了她
宋锦轻声:“到时候我陪娘你回去见阿爷”
牛铁兰扯扯嘴角,低低应了一声,没什么说的心情了
宋锦拍拍她的手,再看向对面的侯巧荷,神色冷厉
“你们抓人就算了,为何还要灭门?”
“因为姑娘的父亲,太执着了,他又是报官又是发动人找,找到了些线索,他们怕他闹太大了影响,就”
侯巧荷苦笑:“姑娘见到了?我在想,我当时若是不放姑娘出去,你应该也见不到那一幕”
宋锦有些惊异
倒是牛铁兰并不意外,他们废了那么大力抓了她,若真那么简单就能让她跑走,也不能成那么多事了
她道:“那些人是谁?”
侯巧荷摇头:“太久远了,奴实在记不得了,只记得那领头的姓吴,是个江湖人士,曾胸口上有被捅穿的剑印”
至于她是如何知道的,不言而喻
乱世女儿如草贱,便是盛世,重重下来,过的不如意的还是女儿家
牛铁兰又饮下一杯茶水,杯子重重放在茶几上,她看着狼狈瑟缩的侯巧荷,闭上了眸
“你走吧”
侯巧荷猛地抬头:“您,您”
牛铁兰淡淡:“你我之事就这般了断,但若有他人寻你,也是你罪有应得。”
侯巧荷眼眶流下热泪,又从椅子上下去,磕在地上:“谢,谢姑娘大度,谢,谢姑娘大恩,谢姑娘……”
牛铁兰没再多看:“小眉,去屋里拿个帷帽,送侯夫人回去吧”
小眉应声,去屋内取了帷帽出来,这才扶起侯巧荷,替她整理了一下面容,送她出去
外面暴雨依旧,寒凉的雨水打在身上,让人汗毛都跟着立起
跪地磕头太用力,侯巧荷走路都一瘸一拐,伤口在寒风下传来阵阵刺痛,但是她却格外安宁
只要宋家不计较
只要她们不计较
“对了,你最近最好小心点,女园的人,已经盯上你和你儿子了”
牛铁兰的声音再次轻飘飘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