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姨将祝晴的房门带上。
她调整台灯角度,昏黄光线落在案卷上,照亮每一个字。
祝晴知道,今晚亮着的,并不仅有这一盏灯。
重案B组的每一名探员,都还没有休息。
大家将翻开旧案卷,对照从许明远诊所搜来的诊疗记录,与疗愈会名单交叉比对。
他们同心协力,务求找到名单暂时失联的会员,在确认她们的安全后,划掉档案上的名字。
确认一个,排除一个。
祝晴合上最后一份档案,将玻璃杯里温热的牛奶喝完,起身去厨房,放进水池冲洗。
儿童房的门没有关紧,大概在临睡前,放放还想密切留意外甥女回家的动静,让萍姨虚掩着房门。
祝晴朝里看,发现放放小朋友又踢了被子。
她进了屋。
宝宝睡觉喜欢窝成一团,小脑袋没有挨着枕头,这枕头被睡梦中的他抱在怀里。
她早就说过,给放放买一个毛绒公仔,让他抱着睡觉,小不点每次都板着脸说这样一点都不酷,转头自己却把枕头当成玩具熊。
祝晴俯身替他掖好被角,正想离开,却听见他含糊的梦话。
“雪花冰……跑啊跑啊,别跑啊!”
“晴仔,种西瓜咯拔西瓜咯——”
祝晴靠近了听,又靠近了看。
这个小朋友啊,连做梦都在笑。
……
在第二天清晨会议开始之前,豪仔发现夹在案卷档案里的一个笔记本。
这是宋思嘉落下的,用来和祝晴交换“笑脸”,昨天帮忙整理摊位时,他不小心把本子带回来。
翻开浅绿色封面,本子里贴着小贴纸。
“还有这个。”他翻至内页。
前面几页纸页里,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就像是刚学会写字的小朋友,没办法做到很好地控笔,同时对笔划不熟悉,写的字比硬币还要大。
宋思嘉在本子上写了几个简单的字。
如“大”、“小”、“天”等等……
还有数字,写“8”的时候,她画了两个小圆圈,将它们连接起来。
本子上,还有许多行数字。
有些数字,警方能推断出来,也许是每日摆摊的收入。
有的则认不出来,看似没有意义。
“本子是新的,封面底下写了购入的日期。所以,这些字和数字,应该也是最近才写的。”
祝晴凑过去:“宋思嘉是不是在学写字?”
“也就是说,一个完全不识字的聋哑人……”豪仔思索着,“到了二十五岁,突然开始学写字?”
其他警员们围了过来。
“昨天她在摊位上,绑了很高的马尾辫,好像是用珍珠头绳扎的。”祝晴沉吟片刻,问豪仔,“隔壁就是饰品摊吧?”
宋思嘉的发饰,是从隔壁摊位买的,还是用自己摊位的东西和人家换的?
大家讨论着,直到进了会议室,议论声仍响在耳畔。
宋思嘉和其他四位受害者,似乎是不同的,她们的诊疗记录里透着绝望,而她刚学会写字,用简单数字记录着每日收入,收入旁边还贴上可爱的小贴纸。
心理诊疗记录里,宋思嘉是重度抑郁症患者,和其他几名受害者相同。
但实际上,这份档案并不值得参考,因为许明远不可能留下任何对自己不利的任何信息。这么多年,患者档案全部保留,是因为他知道,这些信息绝对无法给自己定罪。
会议室里,有人沉默,有人低语。
祝晴转着笔,眉心微微拧起。
她突然问:“宋思嘉是什么时候搬出来住的?”
“估计搬出来没多久……其实她家里有房子,位置是偏了些,也不是不能住人。”
“现在宋思嘉自己租在板间房,房子小,租金却不低,如果她摆摊只能挣这么一点,估计剩下的就只够吃饭了。”
“查过她的父母,小时候宋思嘉高烧,明明是他们错过最佳治疗时间,把孩子拖成聋哑……结果他们反倒嫌弃她,给她戴助听器也是不可能的,这种父母,就算有钱都不舍得给孩子买助听器,更何况,他们自己的手头也紧。”
“话又说回来,这串看不明白的数字,会不会是宋思嘉的积蓄?每贴上一张贴纸,就表示她离购买助听器近了一步。”
祝晴停住还在转动的笔:“如果宋思嘉想方设法逃出去,是为了远离父母。那么,这和其他四名死者完全不一样。”
会议室里瞬间爆发激烈的讨论。
“汪颖桐在医院确诊难以受孕,她一直希望丈夫告诉自己,就算没有小孩,他也爱她。”
“丁盼香独自带着智力低下的儿子讨生活,为孩子奉献所有,却得不到一丝温暖。不是说非要回报,但明知道往后的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都是一片漆黑……她才选择带着儿子一起离开人世。”
“邓巧蓉说,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弟弟妹妹和父母能不能对她好一些……后来她又突然想明白,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别人凭什么要对她好?”
“游敏敏是希望被看见……”
但只有宋思嘉不一样。
她逃离家庭,是因为已经清醒——
她不需要父母了。
离开他们,她的天也不会塌。
宋思嘉摆摊赚钱、学写字、用小发饰取悦自己,攒钱购买助听器……
她的世界并不是完全晦暗无光的。
她的生活,正在一点点变好。
“有没有可能,她根本没打算自杀?”
“宋思嘉本来就是这样告诉手语翻译和社工的,也许她不是封闭自我,那是实话……”
“从一开始,许明远就没有将她视作自己的目标。引导一个积极的女孩寻死,这是多大的工程?”
莫振邦总结道:“那么许明远把她放在名单上是为了——”
答案显而易见。
“是个烟雾弹,他没有想过将这个聋哑女孩列入名单。”徐家乐猛地站起来,“从许明远的办公室窗户往外看,不仅可以看见街对角的康恩医疗中心,还能看到我们停在门口的警车。”
“他故意攥着宋思嘉的资料,但其实猎物另有其人。”曾咏珊眸光一紧,“真正的档案,很可能已经被销毁!”
就在气氛凝重到极点时,梁奇凯冲起来。
“许明远的姑妈——”他将一沓照片放在桌上,“许明远经济条件优渥,却让老年痴呆的姑妈住在这种地方,其实没有什么隐情,老人家住这里,无非是图个热闹。”
照片里,三人间虽*显拥挤,但许姑妈和两位老姐妹围坐在褪了漆的小方桌旁,眼角眉梢挂着笑意。
这是梁奇凯从九龙疗养所里找到的宣传照片。
“这两位是老太太在九龙疗养所交的朋友。”梁奇凯解释道,“护士说,疗养所就像老式屋邨,老太太很喜欢在这里和朋友聊天,嫌弃那些高端的疗养院太冷清。刚搬来时,她经常和老姐妹们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聊家常……只是后来,她的病情加重,才渐渐没那么精神。”
“那些护士护工本来不愿意多说,我费了很大劲才问出来。许明远每个月都给她们塞钱,就是希望她们能多照顾姑妈。”
每个周二,许明远都会去探望姑妈。
如果警方最初的推测有误,星期二根本就不代表阴暗、惩罚、折磨——
黎叔反应过来:“那天在电台,我听节目编导说首播时间的临时调整让他们很沮丧。”
曾咏珊快步跑出会议室,拿起电话听筒核实。
档案被快速翻动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响。
很快,曾咏珊放下电话。
“《阴阳》节目原本定在周末首播,因为抢不到时段,临时改到周二提前播出。”
“游敏敏根本不是特意选在周二自杀,她是要在《阴阳》节目首播时完成这一切。”
“不是周二……根本就没有什么周二规律。”有人狠狠捶了一下桌子,“邓巧蓉的具体死亡时间到底是什么时候?茶档领班说,第二天她没来上班才发现,也就是说,死亡时间根本不确定,也许是周二,但如果过了零点,就是周三。”
如果不存在所谓的“周二限期”——
时间反倒变得更加紧迫。
警方至今无法确定许明远是否锁定了第五个目标。
更无从知晓他精心设计的死亡仪式究竟会在何时降临。
这样的未知,让整个重案组都绷紧了神经。
“疗愈会的会员里,还剩三个名单身份待查!”
重案B组的成员再次翻开疗愈会档案。
每一秒的流逝都在提醒他们——
这已经是最后关头。
……
周一下午,三点十五分,油麻地警署的时钟滴答作响。
许明远的四十八小时羁押时限即将到期,而警方手中掌握的证据依然单薄。
当警员押解他穿过公共休息室时,一台老式电视机正播放着赫德书院六十周年校庆的直播画面。
雪花般的噪点间,新闻字幕滚动显示——
这是全港首间一条龙教育名校,其附属维斯顿幼稚园正在同步筹备文艺汇演。
“现在插播特别报道。”女主播的声音在走廊回荡,“出席嘉宾包括创校校友、现任教育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