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路灯下那个会叉着腰气鼓鼓的孩子,小心思全都写在脸上,写在清澈的眼睛里。
“晴晴,二小姐的案子……”
“十九年。”祝晴说,“谋杀加非法处理尸体。”
这起案件审理之初,盛家的辩护律师团队便提出闭门审理的申请,试图低调处理。然而鉴于案件性质属于严重犯罪,依据司法公开原则,法庭驳回了辩方请求。
而后律师团又另外提出申请报道限制令,整个过程,是一场周折的拉锯战。最终,香江法庭限制媒体对案件的报道方式,但因为祝晴是亲属,仍旧接到通知。
听说,当时何嘉儿的父母坚持到场。在法庭的旁听席上,母亲攥着女儿的照片,哭到声嘶力竭。
盛佩珊瘦了很多,再不像之前那样优雅从容,坐在轮椅上的她无法鞠躬致歉,但始终低着头,悔恨的泪水不断滑落。
曾经那个跟在大小姐后面的小女孩,转眼成了阶下囚,萍姨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是一个劲地叹息。
“为什么这么做?”
“不应该啊,不应该啊……”
直到目前为止,半山壁炉白骨案才算彻底结束。
而祝晴如今更多的精力,则在邝小燕失踪的案子上。
到家后,她给曾咏珊拨了个电话。
晚饭后,她提前去接放放,当时同事们还在加班,处理收尾工作。
现在,曾咏珊已经到家了,正悠闲地嚼着什么。大概是加班后的夜宵,对话那头传来筷子轻碰碗沿的声音。
“刚才你走了之后,我们查到邝小燕的出生证明了。户籍科有留档,她确实是邝伟和甘春岚的亲生女儿。梁sir还说呢,户籍科总算没拖后腿,免得我们又要大排查。另外,刚出生时留的血型登记,也算是佐证之一,敲了公章的。”
“豪仔又跑了一趟福合街,邝家以前的铁皮屋变成药材铺,店里阿婆和他们家不熟,但记得邝小燕和她妈妈一样标致,像一个模子刻的。”
“这就意味着,我们的猜测错了。”
就在下午DNA比对结果刚出来时,重案组还激烈讨论过另一种可能。
如果暂且搁置“换命”的角度,按照豪门秘辛来推,邝小燕会不会是林父的私生女?
毕竟连非亲缘关系的骨髓配型成功率都仅有数万分之一——
而两个人偏偏又长得有几分相似。
但现在,出生证明上的墨迹和街坊的证词又提醒着他们,这样的猜测并不合理。
“邝小燕没有真正和邝伟比对过DNA,长得像,也只是像她妈而已。”曾咏珊说,“但如果要这样钻牛角尖,其实太牵强了。毕竟,没有任何线索表明邝小燕不是邝家的亲生骨肉。”
“但怎么样才能排除现有的疑点呢——”曾咏珊沉吟道。
“除非,确定骨髓配型绝对不是邝小燕。”祝晴说。
电话那头,碗碟轻碰,曾咏珊似乎放下宵夜。
“是啊。”曾咏珊的声音忽然轻快起来,“去证实?”
“我现在接你!”
她们要去医院拿口供。
按照规定,专业证词必须两个人在场。
祝晴到家不到十分钟,连衣服都还没换,转身就要拿车钥匙出门。
一回头,看见盛放小朋友已经坐在玄关处的穿鞋凳上。
他已经重新穿好小鞋子,鞋后跟抵着地板左右晃动,还得意洋洋的。
要查案就一起去,他猜到啦。
“少爷仔,晴晴要工作,你乖。”萍姨从屋子里拿出一本精装童话书,“我们昨天在书店买了新的故事书,萍姨给你念。”
祝晴拿着车钥匙,跨出门。
夜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回头时,穿鞋凳上还长着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孩。
放放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刚洗过的黑葡萄。
“还不跟上?”祝晴抬眉。
盛放睁圆眼睛:“来啦!”
“查案要注意什么?”
“当然是小嘴巴闭起来咯!”放放竖起食指,抵住嘴巴,但藏不住嘴角的小梨涡。
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萍姨摇头笑着,手中还握着童话书。
她站在门边,目送着舅甥俩风风火火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时间,还不到七点半。
一直以来,祝晴向来最大程度给小朋友自由和包容。
这个点,她带着少爷仔出门加班也好,孩子需要早睡,这至少可以保证,两个小时以内,晴晴也会回来。
萍姨有些感慨。
其实,放放已经被养得很好,倒是他这个外甥女,总是这么搏命,让人担心。
以后,就只好指望着少爷仔监督他的外甥女了。
……
晚上七点四十分,祝晴的车稳稳停在曾咏珊家门口。
车窗缓缓降下,曾咏珊弯腰探头,一眼看见后座坐得板正的盛放。
孩子故作严肃的小表情让人忍俊不禁。
“哇,今天还有个小警探?”她拉开车门,笑着逗他。
这话对于盛家小少爷而言,无比受用。
盛放立刻绷不住,小脸绽开笑容,晃了晃手里的小本子。
虽然放放没有警员证,也没有配枪,但出门还是需要点排场。
这是晴仔给他买的,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查案笔记。
他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是在执行重要任务的小警官。
曾咏珊系好安全带,回头冲他眨眨眼:“Madam曾特批你作为今天的笔录员。”
重案B组的警员对这间医院的血液科并不陌生。
值班护士查完记录,给出了和之前一样的答复。
“跳芭蕾的那个女孩嘛,我记得她,当时医院很多人都知道这个病例。”
“两位madam,捐献者和患者真的不是亲姐妹关系。”
“捐献者是匿名的,手术流程完全规范,如果你们确认那位失踪者没有做过配型,那就可以排除了,而且血型也对不上。”
曾咏珊:“为什么要匿名捐献呢?”
“这是很常见的做法,毕竟是接受手术,会有人在事后配对成功后突然后悔,或者不想与受捐者有过多联系。”
“配型成功本来就是很小的概率,有人即便配上了,也会临时反悔。所以当时我们科室人都说这个芭蕾舞女孩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碰到一个好心的陌生捐献者。”
护士再三强调,确实只是运气而已,不必复杂化。
警方的职业习惯让他们容易怀疑一切,但在骨髓捐献这件事上,真的没有什么阴谋。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护士说着,注意到一位中年医生走来,“聂医生当年负责这场手术,具体情况你们可以问他。”
祝晴、曾咏珊和小警探跟着聂医生走进办公室。
“那场手术就像个奇迹,这么快就找到匹配的捐赠者。”
曾咏珊拿出笔记本:“医生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盛放本来还在东张西望,注意到她翻开笔记本的动静,立马也翻开自己的小本子。
小阿sir还没有钢笔,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根铅笔,煞有介事地开始记录。
“当然记得。当时,林小姐才这么年轻,又是优秀的芭蕾舞者,所有人都为她骄傲和惋惜。”
“她总是在哭,害怕自己再也不能跳舞。”
盛放的铅笔笔尖在纸张上“唰唰唰”地记录。
祝晴瞥到,他在画一个哭泣的女孩。
“家人都瞒着她,但其实她心里都明白,经常来我办公室询问真实病情。”
“手术前,她还说如果成功了要给我‘表彰’。”聂医生笑了起来,“我想她的意思是,给我送面锦旗吧。”
“后来收到锦旗了吗?”
“没有,不过没关系。那场手术非常顺利,这就是最好的回报。”聂医生直起身,语气里充满着自豪,“看到病人康复,是我们医生最大的欣慰。”
“不过,她确实写了封感谢信。”
祝晴立即追问:“那封信还保存着吗?”
“所有病人的感谢信,我都珍藏着。”
聂医生蹲下身,在办公桌下放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有些年头的铁盒。
他很快就从整齐排列的信件中,找出当年林汀潮亲手交给他的信。
信封上工整写着几个大字——
“致聂医生”。
祝晴轻轻展开信纸。
信的内容不长,但字里行间充满了真挚的感激。
林汀潮写道,是这些医护人员们,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信纸上有几处模糊的墨迹,应该是写信时落下的泪水。
“其实我经常觉得,世上还是好人多啊。”聂医生说,“那位匿名捐献者,还有林小姐重获新生后感恩的心,都是这个世界美好的证明。”
盛放小朋友托着腮,专注地看着大人们交流。
他在小本子上工整地写下“好人”两个字,又在旁边画了个竖起大拇指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