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梁曾直言过他对她的妒忌。可如果活着只是一场无休无止的煎熬,那些对力量的痴求,对“生”的执念,又有何意义?所谓“活着”,不正是上天对魔族的祖咒吗?
她想不通这点,钟饮真倒也没有逼她。只是让她以自己妹妹的身份在无忧集住下。
“无忧集”——是钟饮真亲自建设起来的城市。一开始,只是一个村落,十几户人家。再到后来她用自己所学的机关术治水,手刃了导致江河泛滥的“五灾”之一的赤虺,“苍梧仙子”之名逐渐在大地上传播开来,引得无数民众慕名投奔,这才逐渐发展出一座城市。
钟饮真是个天才。
只要是见过她的人,就不会怀疑这一点。
就拿她如今除了机关术外最闻名的医术来说。最开始,她对医道只懂一些皮毛。真正开始研习药理是从赤虺被斩、引发大疫之后……那场瘟疫本来要死更多人,是她在紧要关头不眠不休地研究,才找出克制疫病的药方。
身为无忧集之主,尽管城中能人辈出、各施所长,但千头万绪的事务里,总有些关键决断非她不可……她斩除魔兽、济世救人、制造各种机关和傀儡,闲下来的时候才有空研究医术。但就这样,她也只花费了百年就成为了当世第一的医道圣手。
现在,她身上又多了一项责任。
那就是养妹妹。
她把簇幽养的很好。
不过短短数十载,簇幽就已经不会再思考“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这种无趣的问题了。
她已经完全融入了无忧集。融入了钟饮真妹妹的角色。
钟饮真把能教的东西全都教给了她,其中就包括那些密不外传的机关术。机关术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学的。即使簇幽被钟饮真盛赞有这方面的天赋,可她第一次制作傀儡的场面还是……
“啊啊啊啊!它动了动了!等下,这个机关应该安在这儿吗?……它为什么要蹦起来倒立走路?别过来别过来——你别过来啊!”
穿着红色衣衫的少女在院落里狼狈地逃窜。
她身后跟了一个模样滑稽的傀儡,时而在地上乱爬,时而倒立着失控地追向她。傀儡横冲直撞,院落里的东西碎的碎、翻的翻,满地狼藉。
“吱呀”一声,院门洞开,风偷溜进来,卷起地上零落的花瓣。
来人是个青衫女子,腰悬药箱,还背着满满一筐莲蓬。她瞥见院中的狼藉,轻轻笑了一声,随手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运力掷出。
嗖的一声。石子破空而去,砸在那傀儡的某处机关上。
“咔啦”两声,傀儡四肢猛地一僵,摔落在地,再不动弹。
躲在一堆杂物里的红衣少女悄悄探出头。
见傀儡已经彻底被控制住,容貌娇美的少女这才满脸惊魂未定地走出来,冲着那傀儡轻轻踹了一脚,微微喘气:“什么破烂玩意儿。”
她眉一皱,嘴一瘪,反身去跟钟饮真告状:“阿真姐,你看它!”
“你想让我看什么?”钟饮真微微挑眉,含笑道,“这可是你自己做出来的傀儡。你得负责把它修好才行。”
簇幽:“可要我从最基础的步骤开始,从头到尾自己做傀儡,这也太折腾人了。就不能先拿现成的傀儡练练手吗。”
“以你现在的水准,便是再好的傀儡到你手上,也只会被改成个四不像的样子。先人有云,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啊……”
钟饮真背后走出一个人。
他一身白衣,提着一只还活着的大公鸡。
他虽然年轻,但五官颇为平淡,只是右眼眼下有一颗小痣,给寡淡如青烟的气质平添了一股明媚的气息。未开口,眉眼就先有三分笑意。
这是钟饮真的弟弟,钟平之。
他们虽然是姐弟,容貌却没太多相似的地方。可即便如此,两人身上却都有种相似的神秘气质。而且,两人都青春永驻,且通晓机关术。
簇幽一见钟平之也来了,瞬间变了脸。
“你今天又是来做什么?蹭饭的?”
钟平之:“我来看望我姐姐。不行吗?”说完,他往前走了几步,对那个瘫在地上的傀儡露出了不忍直视的表情,“唉。你这机关术一言难尽,连审美也……这傀儡长得如此潦草,就取名叫阿丑吧。”
簇幽没有搭理他。
转身去厨房换上围裙,还提了一把菜刀出来,在砧板上剁的砰砰响。
“鸡拿来,吃完饭就赶紧滚,别对着我的傀儡指指点点的!”
钟饮真笑眯眯地把食材递给她:“那就辛苦你啦,小幽。”
这个院子里平时住着钟饮真、簇幽两个人。
钟平之偶尔会出现,但他并不生活在无忧集,而是经常在外四处云游。偶尔出现来蹭一顿饭,和她们聊聊天,之后又会消失一段时间。
簇幽瞧不上钟平之。
虽然那家伙也会些机关术,但和饮真比起来实在是差远了。除此之外,浑身上下,一无是处。
其罪一,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爷。
在这个小院落里,三个人,最擅长做饭的居然是簇幽这个魔族!
钟饮真身上有些不足倒也正常。世间本无完人,她既有那般耀眼的才华与成就,老天自然会给她留下些遗憾来平衡。比如,她是个实打实的厨房杀手。
而钟平之,他纯粹就是懒。偶尔要他做饭,他就会化身预制菜大师。在别的城镇酒楼里点好菜,冰冻封存在储物袋里,热一热再带回来摆盘。外形倒是看着漂亮,味道一言难尽。
簇幽在钟饮真帮她恢复味觉后,便接手了小院的一日三餐,从厨房新手一路成长为掌勺高手。
但除此之外,簇幽主要是和钟平之这个人合不来。
钟平之看着年轻,实际上是有过妻室的。
他和一个凡人女子恩爱数十年,后来寻尽各种方法为其延寿,均无所获。也曾经为此求到钟饮真面前来。钟饮真的回答是,凡人的衰老不是一种病,是自然天理。于是钟平之又发癫,请钟饮真给他配置一副毒药,让他能像一个凡人一样衰老、死去……钟饮真苦劝无果,也弄不出这种丹药,最后把他赶了出去。
妻子逝去后,他就成了一道游魂。
给妻子立好坟,上完香,他就音讯全无了一段时间,和自己的两个孩子断联了。
实际上,那段时间他是躲到了无忧集里头。
是的。他未曾在自己的孩子们面前提及过钟饮真的所在,也没有提起过无忧集。
他的孩子们继承妻子的凡人体质,不到百年就要经历生老病死。他不忍再看那样的事情重演,于是直接选择了逃避。
直到他的子孙们因为一场大疫,整个家族里死的只剩一个孩子,这才阴差阳错地求到无忧集来,结果发现城主的弟弟就是自己的亲爷爷……
那画面太美,簇幽到现在还不忍回想。
现在钟平之倒是承担起了一点做祖宗的责任,给那个孩子在别的地方置办了家产,还从钟饮真这里求了几本医书给他,也算是教授了安身立命之法。
但机关术,他从未教给任何人。
钟平之曾经因此感慨过:“小幽,我姐是真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了。你可千万别让她失望。”
说着又添了一句:
“即使是我不在,你也能让姐姐过上开心的日子吧。”
簇幽:“…………”
这就是她最看不上钟平之的一点了。
因为钟平之也和曾经的她一样,因为丧妻丧子,陷入了“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的烦恼之中。偏偏他自己还找不到意义。
但凡人有句话说得好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纵使是家人之间,也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总是要靠互相忍让过下去。
钟饮真说,她建立无忧集,初心是为了让天下人免受颠沛流离之苦,过上无忧无虑的踏实日子。
这个梦想太过宏伟了。
簇幽的愿望就简单许多。
她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永远永远,无风无浪地持续下去。
直到——
簇幽从回忆中醒过神来,面露浓烈的恨意。
“直到天上那群王八蛋和魔族在平阳州开启决战,一战定鼎。仙帝亲自出手,斩杀‘五灾’中的剩余四只魔兽,以其精血铸就伏魔钟,将魔主封印。同时,平阳州的百姓日夜备战,无忧集也不例外,所有能战斗的人都上阵与魔族厮杀……”
那一仗,打的苍生泣血,哀鸿遍野。
簇幽自己是魔族,身份敏感,只能在暗中借机关术的力量来保住无忧集。
原本,无忧集中虽然有人员折损,但也没到惨烈的地步。
直到天庭的一位仙君在与魔主的决斗中不敌,受伤坠落在无忧集。钟饮真作为当世第一的医道圣手,自然不能见死不救。可那位仙君的伤势过重,浑身都被魔气浸染了,根本内撑上几个时辰。
……可没想到的是,那仙君死后,形体消散,竟然掀起了一股规模不小的灵气风暴,那精纯的灵力与一般的灵力似有不同。不仅净化了无忧集方圆百里内的魔气,甚至还使伤者痊愈、万物生发,连在战争中被焚毁的山林都恢复了一片苍绿。
“那是几千年来,第一次有仙族在人间陨落。却没想到,一个仙族的死,可以换来千千万万条性命的生。”
“但这却暴露了仙族一个致命的秘密——”
“他们自身,就是净化魔族最好的工具。他们的死,便能让天地清浊归位。”
“就为了守住这么一个秘密,他们要彻底毁了无忧集,要杀了所有的人。”
第145章
天上的仙族,要杀死一城的凡人,有多简单?
他们甚至不屑于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仅一位手握神器的仙君凌空而至,眨眼间,无忧集便被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簇幽永远忘不了那场天火。
天际一片昏黑,滚滚火球从天而降,跳跃的火焰铺满整片天空。滚滚黑烟与足以令一切扭曲的热气交织弥漫,模糊了视野……
她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冷汗浸透衣衫,又在高温的作用下迅速蒸干。她咬了咬牙,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现出了自己的魔族真身,化作一片黑烟穿过了混乱的城市——
还来得及……马上就到家了!
“砰”地一声,她踢开门。
“阿真姐姐!无忧集撑不了太久的!我们快走。带上剩余的傀儡,我们一起杀出去……”
簇幽焦急的语气瞬间一滞。
熟悉的小院里,已经开始凋零的梨花树下,除了钟饮真、钟平之外,还有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那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
霜白色的长发,从一个羽翅形银冠中倾泻而下。他身着一袭以白色为底的华服,金线与珠饰如辐射的日光般排列其上。那奢靡到有些格格不入的装束,既有一种难言的圣洁之意,又流露着令人不敢逼视的矜贵与倨傲。
对方站在树下,和钟饮真仿若持对峙之势。
而钟平之默默无言地站在一旁,脸色苍白,俯首帖耳……簇幽甚至能从他身上隐隐嗅到一种恐惧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