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开口了。声音如玉石泠泠相击。
“你当真要执迷不悟么?”
钟饮真忽然轻笑一声,面上的郁色尽数褪去。她朝着男人深深地躬身行礼,郑重道:“师父的教诲之恩,饮真此生不敢相忘。可无忧集是我的心血,城中数千百姓更是以命相托,才愿意来到我这无忧集。我岂能在关键时刻弃他们而去?我有自己的责任要负,有自己的路要走。溯光城虽是我的故乡,但一切已经恍如隔世——”
“我既入尘世,便再也没有回头之理。”
她的声音清浅,舒缓,却有种哪怕天崩地裂也无法撼动半分的坚定。
“你可以回头。”白发男人的声音温和下来,“如同平之。他不是也在盼望着重回溯光城吗?”
“……”钟平之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神色黯淡地低下头。
他不敢去看钟饮真现在的表情。
钟饮真没有半句指责,也未将他当作背叛者。她只是淡淡地、像是评价一个寻常的话题那般说道:
“他会后悔的。”
钟平之的心瞬间像是被刺扎了一下。
他反倒生出几分怨怼来:他怎么会后悔?又会因为什么后悔?
他们当初是为得到自由,逃离了溯光城。
或许对钟饮真这种心怀抱负的人来说,这是势在必行的举措。但是对他而言,最开始推动他做出那个选择的,只是那么一点点少年人的好奇心、以及对姐姐的眷恋不舍而已。
说到底,这尘世根本没他们想象的那么好。反倒是千疮百孔。他在此处处碰壁,尝遍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现在,他又有了机会让一切都回到原点……他有什么理由不回溯光城?又为什么要因此感到愧疚——
白发男人:“你这又是何苦?”
钟饮真只答道:“观于海者,难为水也。”
“…………”
男人点了点头,不再劝了。
只见那白发男人手里似有金光一闪。他,以及钟平之的身影,就都消失不见了。
簇幽原本躲在门后大气都不敢出,等他们都走了,才急切地跑到钟饮真身边:“阿真姐姐,那人是谁啊?”
“那是我的师父。”钟饮真叹息了一声,道,“他来,是想劝我走。”
簇幽听见了,那个男人嘴里用的是“溯光城”一类的词汇。
但她也不愿钟饮真跟着那人走。
因为她知道,溯光城一定是个很远的地方。远到钟饮真跟那人一走,自己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钟平之就这么跟着他走了?……也罢,走就走。也省的我看见他就心烦。”
她抓住钟饮真的手,发现她的双手一片冰凉。或许,在大祸临头的此刻,她并没有表现上看起来的那么波澜不惊——
簇幽怜惜地抬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阿真,你不要担心。无论旁人如何,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无论是拼死杀出去,还是留下来与仙族的人决一死战、丧命于此,她都绝无二话。
钟饮真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笑道:“趁着那些机关和傀儡都还没有失效,你快把无忧集的所有居民都召集到地宫里去。对了,让他们每个人都带上一些应急的物资,不要太多,但不能没有。”
地宫里有一个钟饮真和钟平之联手绘制的阵法。
据说是个空间传送阵。
但除了钟平之偶尔使用之外,那个修建得如同祭坛般的大阵从未派上其他用场。
今日,倒成了一根救命稻草。
簇幽按照钟饮真的话去办了。
在她眼里,钟饮真近乎无所不能。能有一个将数千人传送到别处的空间大阵又有什么稀奇的?至于仙族今后如果还要追杀她们,那是明天该愁的事,得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
簇幽咬着牙,在心底将仙族的列祖列宗诅咒了个遍,旋即带着无忧集所有还活着的百姓,匆匆遁入地宫深处。
钟饮真很快赶到了。
最后一面,她笑着和大家告别。
“诸位,钟某三生有幸,与诸位红尘相遇,共建此城……”
“但还请诸位谨记:在无忧集里发生的一切,就请各位当做是一场梦吧。从今以后,在无忧集中的所见所闻,世世代代,绝不可外传。”
无忧集的居民们哭着应了。
他们在哭。哭自己失去了家园,哭善恶无报、乾坤有私。也哭自己心中明明有滚烫的仇恨,却只能任其如熄灭的炭火般,逐渐冷却下去。
一批又一批的居民进入大阵中。
此阵暗藏玄机。一旦启动,众人将如星子散落九州各地。当他们隐入茫茫人海,便似万千水滴汇入汪洋。哪怕仙族神通广大,也难寻到他们的踪迹。
最后,只剩钟饮真与簇幽两人了。
簇幽紧紧握着钟饮真的手,还是有些不安:“阿真,我们要去哪里?”
钟饮真微笑了一下。俯身理了理簇幽的鬓边的碎发,道:
“小幽,如今,你学会了傀儡术,学会了那么多东西……这些本事,足以让你在乱世中站稳脚跟。即使没有我,你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对不对?”
“……阿真姐姐,你在说什么?”
簇幽的声音破碎沙哑。她浑身发颤,眼底尽是惊惶与不敢相信。
“——钟饮真,你说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钟饮真沉默,不给她回答。
簇幽狠狠抓过她的手,抬起头时,神色凶狠,眼眸中却有泪光闪烁。
“你跟我走。走!”
“你到底在干什么?城里的人都已经离开了,难道你还要留下来一个人断后吗?你死在这儿又有什么意义?!”
“小幽!”钟饮真突然提高了声音,“他们忌惮的不仅是我们知道了真相——还有我一直在研究消解魔气的事。乱世之中,我救治了那么多被魔气侵染的人,他们都知道我对这东西有多么的了解……”
“所以,从那个仙君意外陨落在无忧集开始,我就已经逃不掉了。”
簇幽哑然了片刻。
“所以呢?!你就要出去送死吗?我绝不允许。我要跟你一起去。我——”
只见钟饮真一抬手。
一道浅绿色的光缭绕在簇幽眼前。在黑暗的地宫里是那么的刺眼。
四肢瞬间开始脱力,簇幽感到一阵虚软。
“你……做了什么?”
簇幽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绝望的挽留:“你不能……不能抛下我一个人……”
“钟饮真!”簇幽啜泣着,有些虚弱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却还是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你这么做,我会恨你!我永生永世都恨你!绝不原谅——听见没有,我绝不会原谅你的!”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簇幽那只死死攥住钟饮真的手,被对方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一根手指接着一根手指地掰开。
钟饮真的最后一点体温,伴随着滴溅下来的血泪,从她冰冷的掌心溜走。
“阿真……阿真……”
“阿真……”
少女的声音渐渐哀恸起来,如被雨打湿的雏鸟在拼命呼唤抚养自己的长辈。
黑暗中,阵法外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似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眼睑无声地滑落,泛着细碎的银光。一闪而逝。快到簇幽以为那是她的幻觉。
钟饮真给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忘了我吧。小幽。给自己找一个……新的家。”
下一秒。
阵法开启。
刺目的光芒彻底淹没了簇幽的视线。
最后,钟饮真就这么一个人,站在了无忧集的城外。
她的身影,远远望去,不过是天地间一粒微渺的黑点。
而在她的身后,是一整座空城。
在她耗尽心血建设的无忧集覆灭的那天,她也在无尽的火焰炙烤下,化为了灰烬。
……
簇幽把当年的旧事讲完,气氛一时间陷入沉默。
几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尤其是钟姣,她望向簇幽的眼神已经复杂地难以言说。
……这么听来,她前世属实是过于倒霉了。
簇幽会恨钟饮真,钟姣勉强也可以理解。
是钟饮真把她从地狱里捞了出来。即使她后来有了人的感情,但她的精神支柱仍是钟饮真,这一点从未变过。
对她来说,当时那种情况,即使留下她一起赴死,也比把她赶走要好。
但前世的孽缘,关她这辈子什么事?凭什么她这辈还要吃这么多苦?
这么想着,钟姣就直接问出口了。
谁知,簇幽的回答是一声冷哼:“我是魔族,你跟我讲道理?跟你直说吧,钟饮真死了就是死了。你与她,半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我从不将你视作她。那些往事确实与你无关。你会倒霉,是因为我想利用你和钟家那些蠢货拿到神器,仅此而已。”
钟姣:“……”她有点想揍人了哈!
荀妙菱轻咳了一声,正色道:“前因后果我们大概清楚了,但我还是有一些不理解的地方。比如,钟饮真到底为什么非死不可?她不像是那种因为畏惧仙族就引颈就戮的人啊。”
簇幽的笑容乍然阴冷起来。
“我原本也想不通这点。直到我费尽心思聚集了她几近破碎的魂魄,这才获取到了一些零星的记忆——”
“她会死,是因为溯光城的大祭司,也就是她的那个好师父从中作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