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
青年的身姿如雪中孤鸿,长袖翩翩,鹤骨松姿,眼神却淡漠至极。仿佛并不是在看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妹妹,而是与他无关的一株草木,一粒尘埃。
阚仪伸手的动作突然僵硬住。
“阵法的威力尚可,但摆阵的方式过于死板。阵法的虚虚实实、因势利导,你一点都没学透。”
“是,兄长。但对面是个妖族——”
“妖族又如何?连个呆头呆脑的妖族都胜不过,你还对着我叫屈?”
被说得羞愤含泪的阚仪:“……”
莫名被形容成呆头呆脑的少虞:“?”
观众席上,林修白缓缓收回了自己的剑,微笑道:“少虞,你已经胜了。还不快下来?”
少虞略微一愣,提上自己的剑灵巧地下了擂台。
“林修白。”阚仪的兄长,也就是阚天纵,他再次将视线转向归藏宗的方向,“此次仙门大会,我们必有一战,届时便可分出高下。”
“我自会恭候。”林修白脸上笑意未变,眸光如春日泉流,十分温雅。
裁判席上的长老们见无人受伤,事态也已经逐渐平息,都悄悄地松了口气。
之前那个站起来的玄黄宗长老板着脸宣布道:“阚仪违规,胜者乃是归藏宗弟子少虞——你,回宗门之后给我在静思谷内面壁七日!”
阚仪脸色难看,却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违逆师长,只能不情不愿道:“是。弟子领罚。”
等他们都下台去后,四周才爆发出阵阵的议论之声——
“原来那个少虞是妖族之后!”
“难怪,我听说他入道不久,修行速度却一日千里……这容貌,这气息,原来是半妖!”
少虞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双眉紧蹙。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周围无数窥探的视线。
在他的妖族身份暴露之前,他收到最多的眼神就是赞赏的、艳羡的。但大家都知道他是半妖之后,那些视线却全都变味了……
鄙夷。轻蔑。
或者是仿佛在看一只珍奇灵兽的轻佻。
少虞毫不怀疑,如果他真的在擂台上被缚妖索捆住并显出妖形,现场会爆发出怎样的哄闹声。
“半妖……混血……”
“非人……可惜……下贱……”
他们大约不知道他的耳朵是多么灵敏。
少虞胸中仿佛有一只被困禁的凶兽,正在不断撞击着牢笼。心底的杀意如荆棘四处蔓延——
忽然,一只手摸上了他的头顶。
那手温热,柔软,轻巧地拍拍他的头,却在瞬间将少虞从那嘈杂的世界里捞了出来。
是荀妙菱。
“没事。别生气。”她道,“不是有句话嘛: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只要我们行的正坐得直,这些流言蜚语又怎么能伤害到咱们呢?”
少虞低头,看着荀妙菱手腕上正在疯狂闪动的佛珠,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后忽然笑了,反过来安抚她道:“姐姐,其实我没那么生气的……”
冷静啊姐姐,别把这佛珠给炸了!
第59章
很快,擂台赛进行到了筑基期的环节。
颇为戏剧化的是,这次仙门大比的筑基擂台赛,最后演变成了归藏宗的同门内斗——
赵素霓、商有期和林尧修为境界相差无几。他们一同闯入决赛后,商有期折于赵素霓之手,只拿了第三。而赵素霓和林尧鏖战两百多招,还是林尧摘得了第一名。
“赵师姐,承让了。”
林尧在台上笑的一脸纯良。
这小子外表看起来浓眉大眼的,非常具有欺骗性。加上他出众的天资,不一会儿观众席上就又流传起了他的故事。
筑基期第一名的奖励是一株双生雪莲。
雪莲生长在北境的极寒冰渊,一株双生的更是极为罕有,即使已经摘下,在百年内也不会腐化,甚至重新种植在冰面上还能继续活。且雪莲浑身是宝,灵气充裕,处处都可入药,也有极少数人会将之制为香料。
只见雪莲那幽蓝的花瓣凝着丝丝寒气,晶莹剔透,散发着柔和光晕。灵气在其间氤氲流转,于两根花茎间相互交织,缠绵相依。指尖一碰,花瓣摇曳,幽冷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林尧唇角微勾,拿了奖励就打算回归藏宗的席位上。
他……想把这株双生雪莲送给魏师姐。
魏师姐平时也爱花,想来不会排斥这美丽清雅的花朵吧?
但他刚走下擂台几步,就被一个修士拦住了。
“这位道友。”对方行了一礼,林尧才把视线落在他脸上。那人看着像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面庞白皙,一身云纹锦袍,举手投足间有股矜贵之气,“请留步。”
林尧挑眉:“有事?”
对方笑着说:“不知道友能否割爱,将这株双生雪莲转让与我,价格好说。”
似乎是怕林尧不答应,那青年还补充道:“我出身东海程家。道友不必担心我的财力,只需开价即可。即使是高于市场价三倍,五倍——我都愿意出。”
听他自报家门,林尧倒是有些理解他为什么敢开这个口了。
——东海程家,在蓬莱洲也算是一方势力,平日里与归藏宗有一些合作。就比如他们陶然峰,有时候峰内一些常用于炼药的灵草不够了,也会向程家大批地采买。
是因为这层关系,让这人自己觉得能在归藏宗弟子面前说上几句话了么?
林尧再次认真地将对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那青年隐隐有种被冒犯的感觉,但还是忍住了,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期待着林尧答应。
几秒后,林尧笑道:“抱歉,我暂时不缺灵石。”
他打算再次迈步向前走,却见这青年再次缠了上来:“……这位道友,请听我说几句话。我求这双生雪莲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两个妹妹。道友请看,我的两个妹妹就坐在那边的席位上——”
他的手指向了一旁的席位。
席位上果然坐着两个少女。
她们的相貌看起来十分类似,一着蓝裙,一着紫裙。
那蓝裙的姑娘五官甜美,衣裙上浮光潋滟,看得出是名贵的鲛纱裁成,头戴着同色的绣球珠花,一笑起来梨涡浅浅,似山间的青鸟般灵动可爱。美中不足的是,她脸色苍白,身形纤细,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跑。
另一个紫裙姑娘虽然也是衣着体面,但低调许多,头上只戴着一根紫玉簪,始终低着头。但即使看不清面容,身上也自有一股空谷幽兰般令人心折的气质。
“她们是双生姐妹。”那青年道,言语间似乎很为自己的妹妹感到骄傲,“比赛开始之前,她们一眼就瞧上了那株双生雪莲。并蒂雪莲意头好,又可寄托她们亲密的姐妹之情……”
林尧听了一会儿,抱着剑道:“你们想要这东西我倒是可以理解。但双生雪莲我另有他用,不能卖给你们。”
青年面露恳求之色:“真的不可以吗?”说着他的语气低了下来,甚至带了几分苦涩,“道友,你有所不知,我有个小妹自生下便身体虚弱,连年延医求药也不见好转。眼看已经撑不过几年……”
真是好可怜啊。
林尧内心有触动,但是很有限。
“你有个妹妹身体不好是吧?”他问道,“哪个妹妹?”
“……是身着蓝衣的那位。”
林尧点头:“那好办,你把她叫来,我给她把把脉,有病就治。我若是治不好,那儿不是还站着我林师兄呢?如果是连林修白大师兄都治不好的疑难杂症,搞不好连我师尊都会感兴趣——名扬九州的慈雨尊者亲自出手,活死人肉白骨,还能治不好你妹妹?”他粲然一笑道,“不过先说好,人,我可以给你引荐,但该收你的诊金怕是少不了的。不过我们归藏宗也不是什么魔鬼,以你们程家的财力必定出得起这个钱。你意下如何?”
那青年的眉宇间却是流露出一丝尴尬的、僵硬的神情:“还要惊动慈雨尊者?这、这就不必了吧。原来是尊者高徒,是我有眼不识泰山——道友请便,恕我莽撞,打扰了!”
说着,居然立刻就走了。
林尧轻轻嗤笑了一声:“怪人。”
若他妹妹的病情当真如此危急,听到能挂上慈雨尊者的专家号,怕是高兴地原地跪下给林尧磕一个都不为过。但他的表现实在反常,不像是什么老实人。
就这点道行,还敢来他面前卖弄?
林尧捧着手里的双生雪莲,转身回了归藏宗的席位。
只见那主动与林尧搭话的青年满脸不快,脚步沉重地回到了程家的席位。目光与蓝裙少女满是期待的眼神撞上时,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愧疚,轻声开口:“阿姝,对不住,哥哥没能把双生雪莲给你带回来……”
蓝衣少女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来。
她微微抿起嘴唇,眼中带着一丝委屈,却仍强撑着露出一抹笑意,轻声安慰道:“没关系的,哥哥。我只是最近总是睡不好,想着双生雪莲的香气或许能让我安眠。但那毕竟是稀世珍宝,落到我这样的人手里,反倒浪费了。那位道友执意取走它,想必是有更重要的用途吧……”
青年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你何苦这么说?若你连睡都睡不好,身体又怎么会好?”
他俩在这儿尽显深情厚谊,言语间满是温情。可坐在一旁的紫衣少女,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格格不入,恰似一个不折不扣的局外人。
青年的视线忽然落在紫衣姑娘身上,忍不住道:“阿姣,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被唤作“阿姣”的姑娘指尖动了动,空中传来轻轻的沙拉几声——是她翻动书页的声音。
原来她一直在低头看书,是一本《九州本草通录》。
她翻到了某一页,递给了青年。
青年皱着眉,低头一看,却见上面写的是关于雪莲的描述:
雪莲药性非凡,能固本培元,清除体内的杂质。
还有一条——其属性极寒,若用药者无修为在身,切不可将它放置在附近,否则那森寒彻骨的寒气会趁虚而入,冰封经脉,带来难以承受的痛苦。
青年:“……”
“雪莲从不是助眠之物。”紫衣少女道,那声音没什么起伏,却清冷柔软,泠泠动听,“若姐姐有需要,可以用薰衣草、薄荷、甘菊、合欢等有功效的花草做成枕头。双生雪莲就算了。并蒂的雪莲,加倍的寒气,只会让她经脉封冻,痛昏过去。”
一时之间,周围似乎陷入寂静。连一旁两个站着的侍女都双双失语,面面相觑。
空中突兀响起一声压抑的抽噎。循声望去,蓝衣少女眼眶泛红,带着哭腔说道:“二哥,对不起。都怪我蠢笨,才会跟你提这么任性的要求,害你在那位修士面前失了颜面……我真是……”说着,她的身体竟是一晃,软绵绵地将倒下去,两个侍女连忙来扶她。
“阿姝?”青年的脸色一变,急忙单膝跪地挨在她身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同时扭头斥责道,“程姣,就你喜欢卖弄聪明!把你姐姐逼成这样你就满意了?”
“?”
被指责的程姣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脸上却没有恼怒的神情,:“我说的不是最基础的常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