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需要想想,就知道,他们那些下放的人,估计没有几个,能够熬下去,更别说眼前的姑娘还是个身怀六甲的孕妇。
张医生说:“她这样的情况,生产的时候会增加她产后大出血的风险。”
许明月也面色严重起来。
怀孕女人现在的肚子,就是后世医疗条件很成熟了,打掉腹中胎儿都会存在一定的风险,更别说现在了。
许明月说:“从现在开始好好照顾,给她补充营养,是否能降低这种风险?”
张医生说,“具体的还要等她醒过来,问过具体情况才能知道。”她摇摇头,“险!”
张医生都说‘险’了,由此也知道,她这一胎生产时之艰难。
别看她只是骨瘦如柴,加上浑身浮肿,可能还伴随着乏力、头晕、呼吸困难、肌无力、心律失常等多种症状,这些都是怀孕期间营养不良所带来的并发症,即使女人还未醒来,只从刚才许明月和她讲述过的,女人昏迷前的情况,就知道她应该是伴随着这些症状的,严重的,可能还会伴有子痫、抽搐等危及生命的状况。
许明月不懂医,只对张医生说:“你尽全力救治吧,需要什么药和我说,没有的,我再去吴城申请。”她忽然想到自己前世有个朋友,怀孕七个月的时候,腹中孩子胎心停止,即刻剖腹,孩子顺利活了下来,她问张医生:“如果实在不行,剖腹产可以吗?”
张医生是学过西医的,她所擅长和熟悉的也正是女子妇产科一类,在省城时是做过一些剖腹产手术的,但张医生闻言,依然摇了摇头说:“情况不太乐观,手术条件达不到。”
这时代的城村医疗条件相差极大,在城市医院中可以展开的剖腹产手术,在农村展开基本上不可能,首先便是胎儿监测问题,刚才张医生给怀孕女人检查时,所使用的便是最普通的听诊器,根本无法实时监测胎心状况。
除此外,术前麻醉,感染控制、术后恢复等,都存在极大的问题,蒲河口抗生素有限,术后感染的风险极大。
她们现在都还不知道女人的身份,但如果……万一这女人的身份真的是她们猜测的,属于‘黑五类’,或者成分不好,在这时代,是得不到城里医疗资源的照顾,更别说手术了。
通过眼前怀孕的女人,许明月也想到了自己。
前世生产时的顺利,不代表这时代生产时的顺利,蒲河口卫生所的手术条件,她还要想办法申请过来,今后不单单是产妇生产时需要手术,本地一些类似于阑尾炎的手术,也需要一个完整的手术间。
据她所知,这时代类似于阑尾炎一样的症状,大河以南的人都是靠‘忍’,他们对于这样的‘腹痛’症状,都当做普通的肚子痛,忍过去了就过去了,忍不过去,人也就没了,在这里,人死的非常轻易,三四十岁,有的甚至二三十岁,人没了,棺材是没有的,好些的,有一张倒放的竹床,将人往倒放的竹床里一放,人埋了,差些的,不过一张竹席裹身。
许家村老校长六十来岁的年纪,已经是整个临河大队都少见的长寿之人了,很多人,四十岁就是他们生命的尽头。
所以临河大队人人都觉得许明月年龄大,怕她这一胎没了,就再没有怀孕生产的可能了。
许明月问张医生要不要将人弄醒,张医生摇了摇头,“先让她睡吧。”
她这一睡,就是一整个上午,这一上午的时间,张医生都在许家陪着竹床上上的女人。
中途她可能有些冷,许明月给她外面的被子上又加了一床棉花被子,她让张医生去火桶里坐着。
许明月自己则和孟福生一起,跟着许红桦、江建军一起,去山上开荒去了。
许红桦不让她去,怕她在山上出什么事,这个时节的山上草木尚未发芽生长,去年秋冬季节,将家门口近些的山头全都砍的光秃秃的,地面上全是柴刀和镰刀斜着削下去的建立的草桩,得穿千层底鞋才能上山,不然一脚下去,脚底心都可能扎出个洞出来。
许明月脚上还穿着许凤莲给她买的雨靴,里面包裹着厚实的羊毛,暖的脚底心都快要烧起来。
开荒种茶的事情吩咐下去后,实际上就不需要许明月操心了,许红桦乃至整个临河大队的老农们,都比许明月会种茶的多,她除了小时候割过稻子插过秧外,连种个芦荟都种不好的人,又哪里懂种田?也不需要她懂,她只要提出想法,自然会有人替她去施行。
只是家中的气味她现在受不了,化雪后的山林空气清新冷冽,站在山野之间,她反而没有那么大的孕吐反应,人要舒服很多。
孟福生脚上也穿着厚实的雨靴,将他一到冬天就发疼的腿牢牢护住。
他也怕许明月上山会摔到或怎么样,一直都跟在她身边,紧紧的拉着她的手,揣在自己口袋里,或是护着她。
他们两人之间,反倒是许明月的手掌干燥温热,他的手掌微凉。
许明月自己性格独立不粘人,却十分偏爱性格粘人的人,阿锦和孟福生两人都是这样的性格,只是阿锦性格像狗,孟福生性格像猫,在旁人看来阿锦和孟福生或许太过于在情感上依赖许明月,好似片刻都离不开,许明月自己是乐在其中的,也习惯了他这样。
有时候她会自己找棵树倚着,让孟福生去指导他们工作。
开荒不光是要捡去山上的石头,挖出枯木树根,松土,施肥,茶树适应于什么样的土质和朝向,也是很有讲究的。
她在山上待到十一点钟,就待不住了,早上吃的瘦肉粥吐了大半,剩下的一点根本不够她消化,不饿的时候一点感觉没有,一饿就眼前发黑发晕,饿的挠心挠肺的难受,上一秒感受到饥饿,恨不能下一秒就能吃到东西。
孟福生如今很了解她,在和众人一起刨土开荒的时候,目光也一直在关注着她,见她扶着树皱眉,就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铁锹,赶忙扶住她,和许红桦说了声:“红桦大哥,山上的事情交给你了,我带明月先回去!”
别人都是称呼许明月叫‘大兰子’,只有孟福生,是称呼她为明月的。
许红桦无奈地说:“我早叫你们回去了,这里不用你们在这待嘛,外面冷死个人,家里有暖和的火炕和火桶不待,来山上吹冷风受罪,何必呢?”他又说许明月:“大兰子你什么都好,就是爱操心,天这么冷,你在火炕上躺着多舒服?”
许红桦哪怕没有怀过孕,怀孕的一些常识他还是知道的,怀孕前三个月是最危险的时候,胎根本没坐稳。
在他们当地的风俗中,怀胎前三个月,是不能告诉外人怀孕的事的,就怕把还没坐稳的胎儿给惊跑了,前三个月不光要保密,还要格外注意些。
结果这两个人呢?好不容易怀了孩子,全世界都知道了!
他也不想想,到底是谁传出去的,他们这些大队部的干部们听到张医生把出脉得知许明月怀孕后,一个个都化身成为了大喇叭,喊的全世界都知道,现在他怪许明月和孟福生不懂保密了。
许明月前世因为身边朋友同学孕期出事的太多,她也格外的听话,下山会主动的扶着树和孟福生,很小心脚下的路,山路上因为被砍去了草木,露出下面的黄泥巴,黄泥路非常滑,尤其是下山的路,她都会紧紧抓住树枝,借着树枝的力量,往下走。
有时候孟福生会先站到下面,伸手接着她,这时候就很考验许明月对他的信任问题,看她是否能放开手中的树枝全然的相信他,完全靠着他来停住自己向下滑的步伐。
许明月就会一只手抓着树枝,一只手伸向他,待整个人落入他怀中后,再放开自己借力的树枝,双重保险。
回到荒山的家中,打开院子时,张医生就醒了。
张医生昨晚上没睡好,又起的太早,来到荒山无事,坐在温暖的火桶中,周围是温暖的火墙,趴在桌上不自觉的也打起了瞌睡。
许明月看到张医生不由问:“她醒了吗?”
张医生这一年头上的白头发更多了,剪着个齐耳的短发,轻声说:“还昏睡着呢,我看着呢,你别担心。”她又说:“灶上我炖了排骨冬笋,饿了吧?快去吃点热乎的。”
冬笋有健脾开胃、预防便秘的效果,很适合许明月现在吃。
许明月的车里每个月会刷新出来十斤排骨,她现在日常往返于水埠公社、临河大队、蒲河口,有时候带回来一些猪肉、排骨、水果,从来没有人怀疑。
实在是叶冰澜和楚秀秀两人插队过来后,河面上就多了很多他们这里的乡巴佬难以理解甚至大开眼界的东西,比如许明月脚上穿的这种城里都买不到的雨靴,还有钓鱼佬们最爱的雨靴,在这边已经不少舍得花钱的人家都穿上了。
再比如城里人都觉得很贵的奶粉,许凤莲和许明月这里囤了好几罐。
楚秀秀的种田空间种出来的水果蔬菜吃不完,就往黑市上卖,导致许明月车里每个月刷新出来的水果,在本地毫不稀奇,只要给楚秀秀一颗种子,她就能还你一大框水果!
许明月饿的眼前冒金星,迫不及待就从院子里绕路到后院厨房,进了后院,才发现张医生已经将怀孕女人换下的脏衣服清洗掉了,正挂在廊檐下的竹竿上晾晒着。
张医生先给许明月盛了一晚汤色奶白的排骨冬笋,又动作麻利的在木桌上擀着面条,唇角不由的露出些笑意说:“面我早已经醒在这了,就等着你回来,你先吃着垫一垫,我很快就好。”
自她丈夫儿女与她断绝关系后,已经三年未见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张医生每每想到自己自尽的父母,想到被下放到大西北的兄长,心底就怄的滴血,她很少想起她的孩子和前夫,却总是忘不掉她父亲被戴着‘黑五类’的白色高帽,被人砸的满脸是血满身污秽时的画面,那画面如同噩梦般萦绕着她,一日不曾放过她。
也只有在许明月这里时,她仿佛又感受到家人都在的温暖,她就像是她的子侄。
孟福生此时也进到厨房来,见张医生在擀面,他系上自己的围裙,也走过来:“张医生,你歇会儿去,我来。”
他如今也学的一手不错的厨艺,做一些家常菜是没问题的。
张医生看着他裤腿和衣袖上的黄泥,笑道:“你也累了一上午了,去吃点东西垫一下吧,我这都快好了!”
孟福生闻言也没有勉强,而是去灶下烧水,水开,张医生擀的面也好了,手擀面下到锅里,搭配上鲜嫩的青菜,舀上一碗奶白的排骨鲜笋汤,放上猪油,一股难言的香味便从厨房蔓延到堂屋。
堂屋昏睡着的怀孕女人安稳的睡了几个小时,就被一阵香味给饿的醒来,她从昨天到今天只吃了两根红薯,原本就饥肠辘辘,此时闻到排骨的香味,眼睛迷迷糊糊的睁开,茫然的打量周围。
似乎没有察觉到周围有人,这使她有安全感,她掀开被子下了竹床,打量着这个不大的堂屋,循着香味,不自觉的往后门的厨房走去。
许明月就坐在厨房门口的竹椅上吃排骨面,怀孕女人看到她,吓了一跳,忙躲到了后门的门后,整个人都瑟瑟发抖。
许明月和张医生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朝孟福生做了个手势,让他暂且去灶台下躲一会儿。
孟福生看到两人的手势和眼色,放下陶碗就自觉的往灶下去了。
许明月这才吸溜了一口手擀面,用最平常不过的语调问门口躲着的人:“醒来啦?刚好做了热乎的排骨面,赶紧来吃一碗!”
张医生也迅速的从锅里盛了一碗面出来,汤多面少,搭配着几颗青菜,没有放猪油,只有一小块排骨。
这姑娘瘦成这样,不知道多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怕太油腻的东西她肠胃反而一时不能适应。
躲在门后的女人大约是听到是两个女人的声音,警惕心稍稍降低了些,缓缓的移动着木门,小心地探出一个头来,警惕地看着许明月和端着温热面条走出来的张医生。
许明月面前有张小方桌,张医生也没直接把汤碗递给怀孕女人,而是将面碗放在了小方桌上,在旁边放了个小木凳。
这小木凳日常是阿锦坐的。
怀孕女人是真的饿红了眼,她腹中胎儿都七八个月大了,正是最需要营养,也最会吸取母体营养的时候,怀孕后本就饿不得,此时她看到那晚弥漫着肉香味的手擀面,终于是忍不住,打开木门,端起那碗排骨面就又躲到门后来,根本顾不得烫,呼呼往嘴里倒!
张医生怕她烫着,小心地走过来,笑着安抚她:“你慢点吃,别烫着。”
张医生走过来一些,她就往门后面缩的更紧些,仿佛想让狭小的木门将她整个人都挡在门后。
她很快就将一碗面条吃完,眼巴巴的看着张医生,显然是没吃饱,还想吃。
张医生依然是温柔滴笑着说:“你身体暂且不能吃太多东西,我们先吃这些,等晚上再吃好不好?”
怀孕女人似是听懂了她的话,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躲在门后,抱着碗,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直到张医生慢慢走过来,抽走了她手中的碗和筷子,她也没有反抗。
此时许明月也吃完了,只是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出声,只等着张医生发挥。
张医生这才向她招手:“你别害怕,这里已经是水埠公社临河大队了,你叫什么名字呀?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情呀?”
声音格外的轻柔。
怀孕女人眉头皱了皱,眼中露出思索的神色,好半响才想起来,略有些结巴地说:“我……我来报名……报名……考试……”
她脑中浮现麻花辫女孩的那句:“报了名你就别回来了!”
想到那个地方,她身体猛地一瑟缩,又躲去了门后,整个人都缩在门后那个狭小的地方。
她这个反应看的张医生心里一阵难受,但她还是克制了自己的情绪,继续温柔的引导着她:“没事了,没事了,别怕,你已经到临河大队了,你是来临河小学报名考试当老师的吗?”
她继续问。
怀孕女人脑子时而清醒,时而有些糊涂,可此时,她又清醒过来,小心地推开了一点门,从门后的缝里观察着张医生。
张医生自来到蒲河口后,就一直被许明月关照的很好,为了减少她下放犯人的感觉,增强她作为医生的体面,日常给她的衣服都是很整洁体面的,让蒲河口的犯人们不敢冒犯她。
此时她里面穿着许明月给她的毛衣,外面套着合身的羽绒服,头发花白了大半,眉宇柔和,慈眉善目,让怀孕女人不自觉的想要去相信她。
这种感受让她鼻头倏地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张医生连忙安抚她:“别激动,情绪放缓,没事的,你已经安全了,你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她缓缓地走进门后的女人,“别害怕,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呀?”
怀孕女人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根本忍不住自己汹涌而来的情绪,眼泪簌簌的往下落,半响后,才吸吸鼻子,暗沉低哑带着鼻腔的嗓音从门后传来:“我……我叫白杏。”
第319章 张医生安慰许明月:“……
“白杏是吗?名字真好听。”张医生声音柔和的像对待孩子, “你多大啦?”
怀孕女人闻言忍不住嘴巴一瘪,又要哭了,带着哭腔说:“十……十八岁了。”
张医生并没有再问关于她家人之类的话, 由自己可以联想到她,这姑娘明显是落了难, 若非如此, 如此年轻漂亮的一个姑娘, 又怎么会落到山里的牛棚中去,此时问她家人,无疑在她心口插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