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点的位置在许明月家屋后,靠近江家村的方向,与许明月家不到百米之遥,一排房子面朝着马路而建,算是东南朝向。
由于水泥厂拉过来的水泥砖瓦还算多,知青点的房间建的不小,光是堂屋吃饭的地方就有三十平左右,里面此时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拉绳木板将褐泥地面给打平整了。
两边各两个房间,都是从外面开门的,里面的布局倒是都差不多,一条长长的大炕。
许明月摸了摸大炕,抬头看了眼刷的雪白的石灰墙壁:“回头叫他们把炕柜都打好送来,再铺上些芦苇席。”她转头对张医生说:“我那里还有棉被,回头给你们搬来。”
她不可能一有事,就把人放在自己家住着。
她说:“这几天先让她在我家住着吧,等她情绪缓几天,她不是来临河小学报名的吗?给她名字报上去,她身体条件要是允许的话,也让她去考,考没考上先不说,给她一个希望,有个目标放在那,人有盼头!”
知青点最早一批知青插队过来都三年了,三年来农活一点没少干,堤坝一点没少挑,这么辛苦劳累的情况下,为什么至今没有男知青想找本地姑娘结婚,减少自己劳动强度,女知青们至今没有生出与本地男孩子们结婚的念头?除了许明月来了后,对流氓罪管的比较严之外,最大的原因就是有临河小学在这,他们心里都有个盼头,期盼自己努力学习,努努力就能当上老师,有个工作。
工作和嫁人,哪个日子会过得更轻松,他们总是会选择的。
可人若没有了盼头,就容易摆烂。
许明月也不想看到,七八年后,男知青们抛妻弃子的回城,女知青们明明有考上大学的希望,却因为孩子而留在农村,或者也抛夫弃子的回城。
她既不愿意看到女知青们留下,也不愿意看到男知青们抛妻弃子的离开,他们走了倒是痛快了,却不知这时代被离婚被抛弃的女人在农村要遭受多大的舆论压力,不光是被抛弃的女子,就连她的孩子她的父母都要一道被人说道。
能看得开的女人还好,大不了就重新找个人嫁了,孩子过得好不好也看后面找的人的人品,看不开的,可能就跟她这具身体,她的大姑奶奶一样,带着孩子跳下河,噗通一声人没了,只留下活着的人,一辈子都活在伤痛之中。
她们不在荒山的家里,孟福生都不敢回家,生怕刺激到白杏,一直在忙活移栽枇杷树的事情,两颗枇杷树移栽出去了,他又想着种些别的什么果树。
许明月和阿锦都喜欢吃水果,果断时间梅子什么的就要长出来了,孕妇怀孕没胃口,可以多吃些酸梅子,他又想等梅子长出来,多做些腌渍的梅子。
许明月进院子没看见孟福生,喊了声:“福生?”
孟福生的声音从后院传过来:“在后面!”
他擦了擦手上的泥,去井边打了水将手上和雨靴上沾的泥给洗了,又洗了把脸,来到厨房门口:“饿了吧?晚上想吃什么?”
他的一声回答,也让同在堂屋里睡着的白杏惊醒。
白杏已经很久没有睡的如此熟,周围没有寒冷,也没有无数扭曲的想要将她撕成碎片的面孔和声音,她倏地睁开眼睛,眼睛缓了一会儿,就看到了屋顶打磨的溜圆的房梁柱子,还有屋顶的瓦片。
在大山里,是没有瓦片屋顶的,瓦片只能靠人力挑进去,不是大队长和大队书记家,都用不起瓦片,都是茅草顶,她住的牛棚也是茅草顶。
被窝中的暖意和鼻尖传来淡淡的阳光的香气,让她贪恋这种温暖不想起身,她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梦中,而是清醒的。
她听到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有男声,也有女声。
突然,门口的大门被打开了,她吓了一跳,忙缩到被窝里将自己藏起来。
“醒啦?”
此时正值半下午,张医生一打开正门,就看到了她缩进去的动作,笑着打招呼。
白杏这才像洞中的小老鼠一样,悄悄的探出一双眼睛,看到是张医生,不自觉的朝她露出一个笑来,笑容格外的单纯,像个见到母亲的孩子。
她脸睡的红扑扑的,张医生走过来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一把,又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胸口:“你再躺着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熬碗粥。”
去厨房的时候,孟福生已经在洗米做饭了。
她看到孟福生雨靴上面的裤腿上还有一些泥点子,笑着过去接过来:“看你忙了一下午,去歇着吧,我来。”
孟福生手中的砂锅没有给她,反而说:“明月晚上想吃锅巴饭,我给她单独闷一些。”
本地说的锅巴饭,就是类似广东的砂锅饭,在砂锅底刷上一层猪油,放入米在煤炉上小火慢蒸,在米饭快熟的时候放上自家腌制的腊肉片、腊肠片,搭配一些蔬菜、鸡蛋,熟了后砂锅底部会有一层焦香酥脆的锅巴,很是清爽。
不过张医生还是提醒了一句:“明月少吃一点就行了,下面的锅巴她不能多吃。”容易便秘。
张医生早就发现了小孟这个人极爱吃醋,对许明月的占有欲极强,平时他一声不吭的看不出来,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后,才发现他和阿锦一样,会和周围的人争夺许明月的注意力和目光。
她笑着说:“那也行,我给白杏熬些粥。”又问许明月:“你也喝点吧?”
许明月出生的年代,本地已经不缺水田,她是吃米饭长大的,小时候家里为了省粮食,就喜欢熬粥,长大后的许明月也喜欢喝粥。
正好家里有皮蛋,许明月从陶罐中拿了两颗松花蛋出来,晚上熬皮蛋瘦肉粥。
两个人在厨房里忙活,许明月闲着没事,就来到堂屋,正好白杏也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许明月先是对她笑了笑,然后找了个竹椅坐了下来,“好些了没有?下午听张医生说你头晕,现在还晕着吗?”
对待许明月,白杏不如像对待张医生时那么放松,她还是有些紧张的摇头,抿着唇没说话。
许明月继续浅笑着说:“之前听你说是来临河大队报名参加临河小学老师招聘考试的,现在临河大队也来了,明天要是身体恢复些,我们去临河小学先把名字报了如何?等过两天就考试了。”她突然问:“你过去读书成绩如何?”
白杏不想她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原本有些混沌的脑子,忽然就想起了过去十几年的读书生涯,小时候被父母疼爱的场景,被父母送去女子学校读书的场景,学过的知识,一幕幕都在她脑海中,像无声的电影般飞速掠过,那些幸福的场景让她唇角不自觉的漾起笑来。
她生的很是好看,不是盛气凌人的长相,而是很乖巧娴雅的,大而圆的眼睛,挺翘的鼻子,花瓣一样的唇,心型的脸,只是此刻她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是凹陷进去的,双眼周围的骨头都凸出了出来,才十八岁的姑娘,就已经露出些老相,鼻梁上还有乌青的伤,唇瓣像干枯的花瓣,呈淡紫色,一点血色都没有,唇皮干裂,瘦的整个下巴颏都尖的,双目无神,小心翼翼抓着被沿的双手也跟失了水的鸡爪似的,满是细小的伤口,手背上因为冻疮青筋都凸了出来。
她看着许明月,眼底像是绽放出神采,希翼地看着许明月,用力的点头:“嗯,嗯!报名!要去报名!”
报了名,就能留在这里不回去了!
第321章 张医生的声音十分的柔……
临河小学从报名那天开始算, 到一周后才考试,也就是说,还有两天的报名时间, 考虑到这个时代信息传播不易,偏远点的地方有信息差, 哪怕最后一天才过来报名, 只要没开始考试前, 报完名也可以直接来参加考试。
白杏一连在许明月家里休息了两天,这两天她的日子又更做梦的似的。
这一年来,她总是在做梦, 只是过去总是做噩梦,现在又好像在做好梦,有时候她也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 那个梦境,好似全都是梦境, 现实中,她应该是有爸爸妈妈的, 她的爸爸妈妈很疼她,可在梦里,她没有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不见了。
想到爸爸妈妈, 她又想哭了。
两日的休息, 她的精神恢复了些, 许明月便带着她去临河小学去报名。
如今的她,剪着和男孩子一样短的碎发,苍白着脸,穿着宽大的屎黄色羽绒服和灰色毛呢裤子, 进入校园。
校园中的人明显又让她害怕起来,直往许明月的身后躲,尤其是学校里面还有一些十四五岁的男孩子,看着已经和半个大人一样了,她害怕的惊慌失措,眼睛不停地四处乱看,看到楼梯下面角落的位置,忙躲到了楼梯下面最狭窄里面的位置里去,瑟瑟发抖。
这里本就有很多小孩子在玩跳房子,跳橡皮筋,见到白杏的反应,全都好奇的看过来,有的甚至蹲下身,弯下腰,伸着脑袋朝着躲到楼梯下面的白杏看。
许明月看到越来越多的围过来看热闹的人,忙驱赶着他们:“都不上课了吗?过来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是不是你们老师作业布置少了?都散开!”
学校学生还都挺怕许明月的,毕竟许明月还是蒲河口主任,连老师们都对她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他们听到许明月的呼和声,连忙散开。
人走了,白杏依然躲在里面颤抖着身体缩成一团,嘴里念念有词着什么。
这是一楼的楼梯,最里面又矮又窄,她所在楼梯下面的最里面,大大的肚子窝在她的身体与双腿之间。
等上课铃声响起,学生们都进了教室,楼梯下面的位置彻底没了人,周遭也安静下来,许明月弯下腰凑近了,才听清她嘴巴里念叨着的是:“石炉山下,临河大队,石炉山下,临河大队!”
这八个字,对她来说就好像是祛除邪魔的一句咒语,只有不停念叨着八个字,才能给她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这一刻,不知怎地,许明月感到无比的心酸,胸口像是被一把石头给堵在那,闷闷的难受。
她伸手给白杏,轻声呼唤她:“白杏,没事了,这里没人了,出来吧,我们去临河小学报名。”
白杏躲在里面充耳不闻。
许明月一连喊了好些声,才渐渐将她喊回了神,她神色呆呆的看着许明月,木讷地被许明月牵着手从狭下低矮的楼梯下面给牵了出来。
一直牵到许红荷的办公室。
许红荷这堂课没课,登记报名的事情就是她在负责,见许明月带了人来报名,许红荷笑着露出她丰润唇瓣下两颗略微有些凸出的兔子牙,笑容阳光又和善:“兰子姐来啦?这就是前几天在你家门前路上晕倒的那位吧?当时可把我们吓死了,还好你没事!”
许红荷性格没有许红菱那样天然自来熟,跟谁都能聊几句,作为许金虎最小的女儿,她显得更天真娇气几分,圆脸、圆眼、圆鼻子、圆嘴巴,除了身材不圆,哪里都圆。
许明月拉着白杏坐下:“我是来给她报名的。”
许红荷叶不啰嗦,翻开本子就开始记:“行,报下名字,年龄,住址!”
许红荷说的方言,白杏一脸茫然的看着许红荷,又看看许明月。
她是能听懂一些许红荷的话的,只是她神情恍惚,不知道这问题是问自己的。
许明月用普通话又给她翻译了一遍:“你告诉许老师,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白杏有一些木木地,特别乖巧地说:“我叫白杏,十八岁了。”明明许明月没有说住址的事,可许红荷的话她自己听懂了,就自己回答了:“家住在地安门,白家胡同,51号。”
她说的普通话,说话时乖巧的就像电影里乖巧懂事听话的小姑娘,偏偏她嗓音是有些暗哑的。
许红荷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吴城,连地安门是什么都没听过,只莫名的看向许明月,然后笑道:“啥安门?你说的是‘甜岸门’吧?你家还能住到‘甜鞍门’?说笑呢?”
她是真以为白杏在说笑,许明月就笑着说:“就写咱们大队的知青点吧,以后她就住在咱们大队的知青点了。”
现在知青点还没人,原本她是打算等考试完了,就把没考上的知青们全都转到知青点去住,现在张医生带着白杏,还有她的学徒们住到知青点,一时间倒是不方便了。
她对许红荷说:“等考试结束,住在学校的知青们先别急着搬,今年要是还有知青下来,先让新来的知青们住到知青点吧,这段时间我先让张医生住在知青点,把那里暂当卫生所,等新的卫生所建起来了,让张医生两头兼顾着,省的我们大队的队员们想看个医生,还得大老远的跑蒲河口。”
“行!”许红荷一笑,她前面的大门牙就露了出来,两只眼睛也笑眯了,“这点小事,我回头跟他们说一声就行了,就是辛苦张医生两头跑了,等今后我们大队的卫生员也培养出来就好了。”
许明月道:“你也留意一下我们大队有没有愿意去跟着张医生去学医的聪明孩子,学多学少的,总是一门手艺,不论男娃女娃,都能去学,人数也不必太多,三五个就行了。”
早期送过去的学徒,全都是不识字的,现在临河小学终于教出来一批能写会算的,许明月也是优先想到本地的医疗,想让他们去学医。
许红荷脸上笑容更大了:“这是大好事啊,我要是一说,肯定好多人都抢着去!”
这批学生毕业后能去哪里都不知道呢,外面初中高中都停掉了,一天到晚都在批斗老师,都没有老师敢去学校上课了,要是找不到工作,这些从临河小学毕业的孩子,能去的地方依然只是回家种田。
临河大队倒是有厂和学校,可招收的人少啊。
现在能有机会当未来的卫生员,谁不愿意去?
许明月也笑着说:“你也别着急。,我们大队的养鸡场和养鹅场不是已经在建了吗?等天气暖和一点,应该抓鸡苗和鹅苗了,到时候养鸡场和养鹅厂开起来了,后面还要招人呢!”
“嗐,那才要几个人?”在许红荷看来,养鸡养鹅还用特地招人吗?这不是人人都会,有手就能做的事?白天把鸡放出去,晚上把鸡吆喝回来,春天的时候就打些小鸡草给鸡吃,随便叫几个小孩打小鸡草也能把鸡给养大了。
在公社成立之前,临河大队那时候缺衣少粮,每家每户最多养个三五只鸡都算多了,大多数还是养鸭子较多,因为本地临近竹子河,又有一大片河圩浅谈,适应于鸭子的生存,她妈又是个贤惠人,从小家里就还养了几只鹅,所以许红荷对于养鸡养鸭养鹅的概念,还停留在家家户户三五只鹅,七八只鸭,一群鸡,白天鸡鸭放出去吃虫子和石子,晚上一声‘哦啰啰~~’的呼唤,鸡就会自动回鸡笼。
许明月笑笑没说话。
开养鸡场最大的困难,不在于用水泥和砖瓦建多少个鸡笼,而是防止山上的野兽豺狼来偷鸡,尤其许明月说的这个,还是山地鸡,圈半座山头来,让鸡在山上吃虫子和部分谷物长大。
本地别的不多,山上的毛竹林多的是,每年春天新的竹笋长出来,长成高大的竹子之后,包裹在竹笋外面的蓼叶,就会随着竹子的长高,长大,蓼叶也会跟着长,这样的蓼叶一般会长成两种形状,一种是又细又长,一种是又宽又扁。
这种宽扁的蓼叶只能捡回家作为纳千层鞋底的主要材料之一,而那种又细又长的蓼叶,用途就多了。
除了每到育秧的季节,将泡过水的蓼叶撕成一条一条的蓼叶绳,用来捆拔出来的一把一把的秧苗外,就是搓成蓼叶绳。
蓼叶结实的特质,就注定了,用它搓出来的蓼叶绳,和麻绳一样结实耐用。
本地的麻收集了之后,是要纺织城抹布的,很少舍得用麻来制作成绳子,一般都是用山上到处都是的蓼叶。
别看蓼叶春天才因春笋破土才长出来,却是一年四季都有的,竹林里面到处都是,因为本地人捡的多,用的多,后面去捡的人已经没有了,就拿长竹篙,往竹子顶端戳,因为还有很多细长的蓼叶就跟孩子身上的包衣似的,还在竹子顶端包裹着竹子没有掉落下来。
去年冬季开始,男人们还需要出去挑堤坝,那些闲在家里猫冬的妇女们,就坐在自家火桶上,将用水泡软的蓼叶,在大腿上搓起了蓼叶绳,搓出来的蓼叶绳交给大队部,是能按米换工分的,这事不光年轻力壮的妇女能做,普通的老人孩子都能做,家里稍微能干点的姑娘小子,九岁上,就能跟着家人一起搓蓼叶绳了。
蓼叶绳搓好后,还得编织成蓼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