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六九年,后面还陆续的有知青们会上山下乡,插队过来,总不能让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疼,总要时时提醒一下他们才好。
刘主任见无法自己带人上去给他们震慑了,就脸上带笑,实际上眼底尽是寒冰的皮笑肉不笑的带着红小兵们下去,坐在最前面,等着临河大队的人上前去批斗魏兆丰了。
可所有人,包括魏兆丰在内,心底却是松了口气,知道许明月是将他保下来,将插队到临河大队的其他可能存在问题的知青们也都保了下来。
这次的事情也给他们的脑子敲响了警钟,一直以来在临河大队安逸的生活,让他们上山下乡的行动和插队到别的地方的知青生活完全不一样,也让他们放松了警惕,让他们以为这就是正常的山乡下乡,这就是正常的知青生活,刘主任的出现就像是往安逸沉寂的沙丁鱼运输车里,放入了一条食人鳄鱼,顿时让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紧了紧自己身上的皮!
如今竹子河的河水已经涨到与往年一样的水位,许家村的渔船可以直接从许家村的河道出发,直达蒲河口,快的话半个小时就能到达。
整个临河大队的人,此时都聚集在临河小学外面的稻场上。
许明月对晁立伟低声说了一句:“你去主持这次批斗大会。”
临河大队除了对山里抓出来的那几个重刑犯的批斗算是比较正式的批斗外,平日里的日常批斗行为,都跟闹着玩儿似的,先让被批斗的人自己说出他的罪行,然后再大声陈述他的罪行,再让人上来说他做的坏事,然后开始背诵主席语录和法律法规。
最多的是让他们干活,对于很多本地人来说,脸皮厚的,让人说几句,都不如让他们实实在在的干活来的惩罚力度更大,批斗大会对一些不要脸皮的本地流氓来说,反而是让他们休息。
很快在临河小学门口的台子就搭建好了,是由十几张课桌拼接起来的台子,下面几张可以爬上去的板凳。
晁立伟就走到魏兆丰身边,斯斯文文的脸上甚至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由不得他不幸灾乐祸,实在是魏兆丰这张脸太符合这个时代的人的审美了,不仅长的高大英俊,浓眉大眼,一脸正气,偏偏从他日常的衣服、食物来看,这小子明显还是个家里条件不错的,插队过来才一年多,知青点的女知青们,十个里有三四个都对他有好感,尤其是阮芷兮,可以说是他们下乡生活中,身边一朵鲜妍明媚,气质清雅的荷花。
如果说女知青中,十个中有三四个对魏兆丰有想法,那男知青中,十个中,有四五个都对阮芷兮有想法。
偏偏阮芷兮平时对别人都是清清冷冷的模样,对魏兆丰就是温柔似水。
哪个男知青看了不嫉妒?
虽说临河大队安逸和平的环境,没有激发出插队来的男知青们心底的恶,可看着魏兆丰原本英俊的脸,被揍的跟打翻了调色盘似的,临河大队的男知青和晁立伟心底还是暗爽。
他暗爽忍笑的表情自然是被魏兆丰看在眼里,颇有些无语。
此时他一只眼睛红肿,原本英气的大眼睛此时肿成了一条缝,唇角不知是脸颊里面被扇破了,还是怎么,唇角还流着血,原本体面挺拔的人,此刻被捆的乱七八糟,看上去颇有些狼狈。
晁立伟是老红小兵了,把魏兆丰拎上高台,就让他跪下,对下面朗声说:“同胞们,乡亲们,今天把大家聚集起来,就是因为我们的人群之中,出现了害群之马!”
跪在拼起来的课桌上,魏兆丰万万没想到,自己跪天跪地,在家中跪父母,下乡之后,居然跪在了这里,一时间颇有些荒谬之感。
他眼睛不由自主看向下面的阮芷兮。
阮芷兮也是眼睛含泪的在看向他,眼底满是害怕。
卞校长就像她原本平顺生涯中的一场难以免去的噩梦,她始终忘不掉卞校长躺在污秽中的模样,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校长苍白狼狈的脸。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刽子手,明明她什么都没做!
是的,她什么都没做!
她最痛苦的,就是什么都没做!
如果她没那么胆小,如果……
她的脚不自觉的向前,想要跨上前一步,想要大声说:“那书是我的!”
她喉咙咯吱作响,一双眼睛里已经被泪水蓄满,不知不觉,她已然前进了一步。
“对于这种思想不坚定,观看敌国小说的行为,我们要进行严厉的批评和自我批评!”魏兆丰的话音刚落。
跪在高台上看着阮芷兮的魏兆丰却忽地抬起头,大声说:“我有错!我不该思想不坚定,看腐蚀我们意志的敌国小说!”
他的一声大喝,像是将阮芷兮从幻梦中惊醒了一般,停住了脚步。
就听台上的魏兆丰依然在自我反省,自我批评:“看小说可耻!看敌国小说更是可耻中的可耻!是堕落!是腐败!我在这里做深刻的自我反省,保证以后坚决杜绝一切腐蚀我们意志的文字和物品,坚持拥护党的领导,和祖国站在统一战线,打倒外国帝国主义!”
他振声高呼:“打倒外国帝国主义!”
下面站着看上面批斗的人愣了一下,条件反射的跟着喊:“打倒外国帝国主义!”
魏兆丰跪直了身体:“M主席万岁!”
阮芷兮此时已经彻底清醒过来,原本生出的一点勇气也如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般消散了去:“M主席万岁!”
台上的晁立伟都呆住了。
不是,批斗大会是这么开的?你作为一个被批斗人员,这么配合合理吗?咋还你先开始喊上口号了?
台下的刘主任似笑非笑的看着许明月,说:“小许书记,这个知青的蛊惑力不小啊!”
许明月也笑着问刘主任:“难不成刘主任觉得他说的不对?”
刘主任一噎,他哪里敢说不对,敢说‘M主席万岁’不对,他立马就能下台,心里也是暗恨许明月和台上的知青狡猾,说:“你们啊,就是年轻,批斗大会不是你们这么开的。”
他对自己身边的红小兵抬下巴示意了一下,他身边就有几个红小兵立刻意会,夸夸夸的几步跑上了台,厉声喊道:“现在,每个人都要上台说一件此人做过的恶事!不说的,那就是他的同党!是反/革/命分子!是反dong派!”他一指站在高台上的晁立伟:“你!就从你开始!”
晁立伟垂眸看了眼跪在高台上的魏兆丰,抬起头大声说:“此人搞享乐主义!身上的衣服居然没有补丁!”
众人一愣,看了眼跪在高台上的魏兆丰。
魏兆丰家里条件好,又是孙辈,虽因政策问题上山下乡,家里却从未亏待过他,钱票、衣服、食物,都时常给他寄,再加上水埠公社这边,对于黑市上的倒买倒卖行为根本不管,环境宽松之下,他和几个小伙伴在黑市上倒卖一些东西,平日里手头颇为宽裕,别人没有的布料布票,他都有,衣服没有补丁可太正常了。
别说是他了,自从许明月将她囤积了近十年的旧衣服旧鞋子都拉到临河大队后,现在临河大队家家户户都多了几件没有补丁的衣服,他们平时干活舍不得穿,都留着家里小辈们相亲结婚时拿出来撑场面。
此时下面的知青中,除了晁立伟这个不受临河大队待见的前红小兵,身上还穿着带补丁的衬衫外,还真没几个身上衣服是补丁摞补丁的,光是从临河大队的人衣着上,就知道如今临河大队日子过的有多宽裕,队员们的精神面貌有多好。
之前没人提醒,刘主任还没发现,主要是他自己平时也总是一身被家里妻子熨烫打理的笔挺的中山装,为了装文化人,他还特意在胸口口袋里别了一只钢笔。
跟在他身边的红小兵们,哪个不是跟在他身后抄家,抄的赚的盆满钵满?吴城中只要是稍微有些富庶的人家,哪怕是多几亩田地的人家,都被他们打做了富农,给抢的一干二净,好点的只是家里东西被抢了干净,偶尔过来骚扰,更多的,是直接被闹了个家破人亡。
他们私底下也不知道藏了多少好东西,身上衣服更不用说,全是中山装,哪里还会有什么补丁?
一时间,站在台上的,身上同样一个补丁都没有的红小兵们,都不知道晁立伟这是在数落魏兆丰的罪行,还是在骂他们了。
第340章 刘主任也不知道是临河……
刘主任也不知道是临河大队穷乡僻壤, 与世隔绝,是没有批斗过,不会批斗, 还是故意和他对着干,他是倾向于故意和他对着干的, 站在台上的年轻人看着也不像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即使他下乡后没有批斗过, 在城里的时候没见过别人是怎么批斗的吗?
他原本就坐的的离课桌搭起的高台近,闻言立刻站起身,指着晁立伟高声喝骂:“你会不会批斗?不会批斗就下去!人家一个在华苏边境冲突的时候, 私藏敌国书籍的人,这人分明就是国际间谍!”他转过身对许明月说:“小许书记,我提议, 对此人成立专案小组或委员会,对此人进行专门的审查。”
许明月心底悚然一惊, 被押着跪在台上的魏兆丰更是神色大骇,面色苍白的看向许明月。
刘主任这是想置魏兆丰于死地了, 一旦他的这个罪名成立,不光是魏兆丰自己活不成,还会影响到他的家里。
这才原本还淡定的魏兆丰面容失色的原因。
若只是下乡知青私藏国外书记, 最多只是思想受资本主义腐蚀, 可若被打为‘国际间谍’, 那就是重大政治问题, 影响的就不是他一人,这个调查专案小组或者委员会,一旦去他家里调查,哪怕只是一丁点的风声传过去, 他家的敌对势力,必然会如鬣狗一般,瞬间将他家撕咬成血淋淋的肉块,将他家吞噬殆尽。阿
这才是魏兆丰霍然变色的理由。
许明月也是变了脸色,怒斥道:“刘主任还请慎言!他私藏苏熊国书籍,确实有思想被资本主义腐蚀的嫌疑,但你说他是国际间谍,未免就太过危言耸听,强行扣帽子了!”她冷着脸和刘主任对峙道:“你见过哪个国际间谍的间谍活动不在大城市里,来到我们这穷乡僻壤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来的?侵略战争时期都没有打到我们这里,现在国家解放了,国际间谍来我们这小山村来盗取什么机密?一亩地能种几斤红薯吗?”
刘主任被许明月怼的一时语塞,他只是习惯性的扣帽子,帽子扣的越狠越重,越能达到他的目的,被扣帽子的人也就成为了他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
他还真没想到国际间谍到这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能做啥,一时间沉着脸,一双三角眼狠狠的盯着许明月,只说:“许书记是铁了心想要包庇他?”
许明月也是好不相让:“还请刘主任慎言,怎么?就只允许刘主任扣帽子排除异己,我还不能说句大实话了?”
两个人宛如斗鸡一般,针尖对麦芒,一时间周围气氛又紧张起来。
不光是红小兵们紧张的看着他们,周围许家村的人也同样气势汹汹的回瞪回去,好像只等着许明月一开口,立刻撸起袖子就上,那种对于打架的凶狠和渴望,看的刘主任气势一点点的削弱,冷哼一声:“还望小许书记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别被某些反dong派蒙蔽了才好。”
这就是收回他给魏兆丰扣下的‘国际间谍’的帽子了。
刘主任本来是想给上面的知青扣上国际间谍的帽子后,以调查国际间谍的名头,将此时带走秘密审查,到时候魏兆丰是什么罪,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就全是他说了算。
现在被许明月这么一阻挡,自然是计划泡汤。
魏兆丰那双肿成咪咪缝的眼睛感激的看向许明月,心底也是暗暗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刘主任大概是恨上许明月,也恨上台上的魏兆丰,见无法给魏兆丰扣上‘国际间谍’帽子,就干脆自己走上去,数落魏兆丰的罪名,从身体上侮辱他,让每个人都上去对魏兆丰吐唾沫,还必须吐在他脸上,让每个人都用石头和土坷垃砸他。
许明月制止了用石头砸魏兆丰这事:“他年轻力壮的,我们蒲河口刚好缺壮劳力挑石头,不能用石头!”
下面的临河大队的人也不愿意用石头,就捡起松散的土坷垃,也不用力,往魏兆丰身上丢。
刘主任本就是满身怒气,见临河大队这不配合的模样,更是怒气勃发:“你们是没吃饭吗?还是你们都是他的同党,都是反ge命?”他质问许明月:“许凤兰!这就是领导下的社员吗?你这个书记是怎么当的?我看你也是被反ge命分子的思想给腐蚀了!”
魏兆丰从前只看过别人批斗,他没有参与过,更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被批斗的一员。
天空明明是蓝的,却又好像是灰色的,他能看到刘主任在台上对着许书记大声训斥时,四处喷溅的唾沫。
就像一场无声又讽刺的默剧。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一出小丑剧,台下的人谁都不敢帮魏兆丰说什么,任由那群小丑肆意张狂,唾沫横飞。
批斗完了魏兆丰,刘主任并没有就这么放过临河大队。
而是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许明月:“我记得前些天刚下放了一批反ge命分子来你们临河大队了吧?人呢?人都去哪儿了?”
许明月静静的看着刘主任不说话。
刘主任的目的就是让水埠公社和临河大队乱起来,又岂会轻易放过他们,见许明月不说话,就指着她的鼻子点了点,招呼了他带来的红小兵们:“搜!给我掘地三尺的搜!”
看着百来号的红小兵们宛若恶狼一般散开,进入村子,开始挨家挨户的搜,却被许家村的村民们直接挡在了进入村口的石桥上。
许家村和高地之间有一条河道隔着,进来出去都要通过这道石桥,石桥一挡,就无法进村。
他们同样看着许明月,只要许明月不开口,他们就不会放人进他们村子。
刘主任就这么死死的盯着许明月,许明月也平静的看着他:“村里都是八辈贫农的老百姓,可没有刘主任要找的什么反ge命分子,刘主任带着这么多人闯进村子,知道的是在找反ge命分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刘主任是小本子国留在我们华国的间谍,带着小鬼子进村扫荡呢!”
刘主任会扣帽子,许明月自然也会扣帽子。
魏兆丰那是被人抓住了切切实实的把柄,保不住他,没办法,却不会任由他这样肆无忌惮的在她的地盘上撒野。
刘主任恶狠狠的瞪着许明月,一双阴鸷的三角眼仿佛山上的毒蛇般阴冷的盯着许明月。
见许明月毫不动摇,刘主任喉咙里发出喝喝喝的笑声,突然问许明月说:“我记得前面那个什么曹副县长就是你们水埠公社的吧?好像还和你们许主任关系挺好?”
许明月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曹副县长,但曹副县长在斗争一开始,就已经因为斗争失败下了台,现在也不知道是被下放到了哪里。
刘主任突然笑着问她:“你是不是很好奇那个曹副县长现在在哪里?”
见许明月只是沉默的看着他不语。
他这才满脸笑容地叹气说:“唉!那个老曹啊!骨头硬的很,弯不下腰啊,就在前几天,好好的人,你说他怎么就想不开,自杀了呢?”他看看许明月,又仰头看看湛蓝的天空,长叹了一口气说:“人啊!还是该软的时候要软,骨头也不要那么硬,不然谁知道哪一天骨头就断了,你说是吧?小许书记?”
许明月看着他那得意又嚣张的样子,弯了弯眼睛好脾气地笑着说:“是啊!”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怎知几年后风云变幻如何呢?
出了临河小学,刘主任见进不去临河大队,他也不在意,看到荒山上坐落的一排水泥砖瓦建筑,过去瞧了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