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城到市里算不得远,坐大货车两个小时,坐水路也差不多的时间。
中年男人到了市郊后,就将船藏到了芦苇里,自己带着从临河大队带来的茶叶,去找江地主的小女儿家。
哪怕早就有了预感,可敲开江地主小女儿家的大门,开门的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后,他依然心底沉重的像吃了秤砣一般难受,还得递了茶叶过去,向他们打听他们原来一家人到哪里去了。
“死唻!”住在里面的一户人家打量着中年男人脸上一道道的沟壑,和他常年劳作粗粝的指关节,好奇地问反问:“你是他们家什么人啊?”
中年男人顿时心头一紧,就想走,身后他打听的中年妇人却说道:“老头儿老太太死了好多年来,儿子也死了,自杀的,还有个黑大姑,也疯疯癫癫的,睡在厕所那边,听讲过去是这家的小儿媳妇。”她随手往不远处指了一下,“不晓得是不是娃儿死了,天天抱着个破包裹,说是她儿子,谁都不准碰,都臭的要命。”她摇摇头,“也是可怜。”
中年男人不知道她说的小媳妇是不是他堂妹,也不敢耽搁,赶紧往妇人指的方向去找。
他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去找,而是躲躲藏藏的,先要看看妇人说的那疯了的女人是不是他堂妹妹。
他找到的时候,怔愣了好一会儿,都忍不住她到底是不是他堂妹。
记忆中的堂妹才十五六岁,活泼又大胆,作为地主家的最小的女儿,从小跟着江地主在茶山上漫山遍野的疯跑,跟着她父亲一起在茶山上收茶,别人在采茶,她摘了映山红花,像做了个美丽的花环那样,插了个满头。
中年男人记忆中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满头红花在茶垄间笑语嫣然的模样。
可眼前弯着腰,佝偻着背的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人,就像一个乞丐,一个野兽,满头稀疏花白的头发垂落在头部的两边,完完全全的遮挡了她的面容,让人完全看不到她的模样,她穿着一身黑漆漆破破烂烂的满身脏污的衣服,远远的都能闻到衣服上的臭味,拄着一个木棍当拐杖,怀里还抱着个破布包,像抱着一个娃娃一样,嘴里念念碎着什么,他站的不远,听的不太清,却能清清楚楚的听到,她说的是临河大队的土话方言。
他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颤抖着唇,有些不敢置信地用大河以南的土话喊:“心莲?”
前面原本还嘴里念念有词的矮小身影猛地一僵,好几秒后,嘴里的念念有词才再度响起,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继续拄着她的拐杖,一步一步的往前方的公厕走,走到公厕边上,拿起靠在墙边的竹丝绑成的大扫把,在地上木然的扫着。
这时代的公厕极其的脏污,扫把前端的竹丝上还有脏污的东西,在地上扫除一道道的竹丝的痕迹。
她扫着扫着,就扫到公厕后面开放的沤粪池,沤粪池后面全是肆意生长的植物。
中年男人躲着人,快速的往那植物丛里钻,直钻到植物后面,才又不确定地喊:“心莲?你是不是心莲?”
他记忆中的江心莲个子虽然也不高,在这个年代女子中,却也不算矮,可眼前黑漆漆宛若野人一样的东西,半弯着腰,若不是看她会动,会扫地,他都不敢相信这是个人。
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过乡音的黑乎乎的人,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却不由自主的落下泪来,缓缓抬起脸,一双同样黑乎乎粗粝的手,抹开遮挡在她脸颊两边稀疏脏乱的头发,用沙哑的声音,蹦出两个字的方言:“阿哥?”
她脸上脏的完全看不出她本来的模样,脖子像龟丞相那样前身着,中年男人记忆中年轻姣好的面容上,皱纹并不比他脸上的少,一双眼睛浑浊的像是要看不见了一样,声音也完全变了,若不是熟悉的乡音,他根本认不出来眼前的人,是他记忆中的堂妹妹。
他忍不住惊呼一声:“心莲?真的是你?你怎么这样了?”
被称作‘心莲’的人却是颤抖着唇,将牙齿咬的咯吱咯吱作响,才能强忍住自己的情绪,不对着中年男子哭出声来,只用粗粝沙哑的嗓音催促着他:“走,快走,走!”
说着就颤颤巍巍的回到公厕内,一直到天都黑了,都没有出来。
这期间不断的有人来公厕上厕所,中年男人就一直躲在公厕后面的植物丛中。
哪怕隔了这么远,他都能闻到公厕内传出的令人作呕的臭味,他难以想象他从小没受过什么苦长大的小堂妹是怎么度过这些年的。
他堂妹虽是地主家的女儿,但大河以南那种穷苦闭塞的地方,除了一座茶山,也没有别的太多的收成,他堂伯虽说是地主,可日常地里农活也是要做的,他堂妹也不是什么城里阁楼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农村的重男轻女在农村的地主家也是一样,她上面哥哥姐姐不少,她虽不用像普通农户一样下地割稻插秧、洗衣做饭,可纺织、绣花、采茶、炒茶、做生意、管家,也是从小样样都要学,都做习惯的。
他记忆中十五六岁在山上戴着满头映山红的活泼小姑娘,和此刻浑身黑漆漆臭烘烘的宛若野兽一样的身影仿佛割裂开,就连模样都有些模糊了。
黑暗中,两人什么都没说,黑女人就这么拄着木棍,怀里抱着她从不撒手的破包裹,跟在中年男人身后,倒芦苇丛的时候,女人才浑身颤抖着往船上爬,爬到船上了也抖着身体不敢说话,只紧紧抱着怀里的破包裹和手里的木棍,神情呆滞,似难以想象,自己丛那里出来了。
中年男人沉默的划船,一直滑到江心了,他才有些不敢置信地喊了声:“心莲,真的是你吗?”
静谧的黑暗中,宽阔的江心上,忽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宛若野兽般的嘶吼声:“哥哥哎!你怎么才来啊!!!!”
那一声‘哥哥’,似哭似泣,仿佛喊出了无尽的苦楚与委屈,无尽的悲戚与哀痛,在船上哭的撕心裂肺,一声一声的‘哥哥’,听的中年男人也是悲痛不已,跟着在船头无声的抹泪哭泣。
这时候他才确定,这真是他记忆中活泼俏丽的堂妹。
女人哭到后面,已经不是哭,而是嘶吼,像是要将这些年来所受的苦痛与折磨通通哭出来,却又岂是一两点眼泪所能诉说的尽的,只能嘶嚎,如野兽般嘶嚎。
直嚎的她嗓音再发不出一丝的声音,中年男人双手握桨,无声地抹着眼泪哭着说:“我们都以为你在市里过的还好,都不敢去找你。”
当年全国都在打地主,斗地主,江心莲作为外嫁的女儿,谁敢在那种时候把她接回来?谁敢和江地主家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他家要不是关系隔的远了,他家算是江地主家没有签契的长工,又哪里能逃脱的掉?
黑女人却仿佛伤心到了极致,嘶哑的嗓音里吐出一句话来:“哥哥哎,你们不在,我哪里会过得好啊?这世道都是吃人的豺狼,我等你们,眼睛都等瞎了啊!”
娘家倒了,她们这些外嫁的女儿,有哪个能过得好?夫家还没倒,她就先倒了啊!
女人哭的头晕目眩,她原本身体就不太好了,极度的悲伤之下,只觉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一头栽进了了长江里。
也亏的他们都是从小在河边长大的,六月里长江的水反而刺激到了她,让她原本眩晕到快要闭过去去神志,清明了些,手脚本能的在江水里滑动着。
中年男人也被吓了一跳,忙伸了船桨给江心莲。
江心莲却飘在江水中,一时半会儿却不想上船了。
只想这么随着江水沉下去。
中年男人在船上喊:“心莲!心莲?”
一声声的乡音,就像小时候她阿爹阿娘阿哥阿姐们的声音还回荡在她耳边。
她在娘家时岂是并不受宠,哥哥姐姐兄弟姐妹太多了,分到她这里的目光就很少了,都以为地主家的小姐都是丫鬟好几个,有人伺候的,实际上家里丫鬟就那么几个,不论是丫鬟还是长工,都是要干活的,地主之所以叫地主,就是地多,地多人少,有时候农忙的时候,还要等干力气活的长工们吃完了,才轮得到她们这些女人吃。
可少女时期的时光依旧是她这半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心莲?心莲?”
原本知道江心莲会游泳的中年男人没打算跳下江去的,没想到江心莲跳下去就沉了似的,没了动静,可把他极坏了,浆一扔就要跳下去找人,江心莲却已经幽幽的从水里钻了出来。
六月的天,漫天繁星,月光如水,她这样幽幽从水里钻出来的模样,满头发丝垂落在脸上,要不是知道这是他妹子,中年男人起码要被吓出个好歹来,可此时他却丝毫不知道害怕,抓着江心莲的手就往船上拉。
三米多的小船,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
江心莲只是将手中的木棍和破包裹扔在船上,喊着:“阿哥,你等会儿,我身上脏,我好多年没洗过澡没游过了,我歇会儿。”
她在水里,任由着江水冲洗着她身上的脏污,她头发上的脏污。
直到夜晚冰凉的江水将她冻的瑟瑟发抖了,才软着身子往船上爬,中年男人去拉她。
她没吃东西,整个人如一滩烂泥般倒在船舱当中。
中年男子也不说话,拼命的摇桨。
他们没有经过吴城,甚至都没有在水埠公社停留。
对于中年男人来说,包括水埠公社的许金虎,都是外人,江心莲的事情都是不能让他知道的,他直接划着船,在黑漆漆的河面上,只凭着自己多年水上操船的感觉,往临河大队的方向划,划错了方向也不怕,这一路的水路他们这些常年在水上操船的人都很熟悉,每一个土包,每一个水边的田埂,水草芦苇长着的形状,天生的星星,都是他们判断方位的锚点。
一直到天明之前,他终于带着江心莲回到了临河大队,回到了江家村。
他不敢讲江心莲带回家,也不知道要把她送到哪里,她浑身湿漉漉的,虽是入了夏,白日里已经热了起来,可晚上依然冷,尤其是他们这里,温度要比城里低三四度,他先是想带江心莲回她自己的娘家,也就是现在的大队部。
可大队部作为临河大队的粮仓,晚上是有人看守的,前后门都紧锁着,他们进不去。
又想带她去水电站的走廊下,暂时先待到天明,可梅雨季节,三天两头的下雨,雷电更是说来就来,他又怕去水电站的廊檐下有危险。
最后没法子,小船在经过荒山的时候,想了想,只能暂且把江心莲送到荒山的卫生院。
江心莲自从小船步入了许家村的大河沟,她就恍惚了,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在梦里还没醒来。
这里是她在梦里无数次梦到的地方,梦和现实是不一样的,看着无比的真实,醒来却发现,梦和现实是不一样的,就如同此刻。
天空鸦青色一片,远方的启明星亮的惊人,北斗七星宛若勺子般挂在天上,映照着许家村村尾高地上,那一动红色的,占地面积极大的建筑物。
这果然是梦啊。
小船继续前行,行到荒山的时候,她看到荒山上同样有了屋子,同样是崭新的红色的房子,和市里的一样,水泥砖瓦房,明明是梦,眼前的一切又陌生熟悉的不像是梦。
忽地,她的目光像是定住了一样。
中年男人停好船,要带她去卫生所暂住一晚,她已经下了船,直直的往大队部的方向走去了。
她的视线是模糊的,又是清晰的,那是她从小到大的家!后来的娘家!
她家还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可她跌跌撞撞的跑近了才发现,还是不一样的,她家的大门两边,挂上了两个白色长木板,上面写着黑色大字。
光线灰暗,她眼睛这些年越发的看不清了,白色木板上的字糊成一团,她用力的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
哦,对,这是梦,她恍惚的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到家了,她早就透支了的身体,在这一刻终于是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倒在了家门口冰凉的青石门槛上。
中年男人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扶住她:“心莲?心莲?”
他焦急地左右看看。
里面看门的人大概是听到了外面动静,高喊了声:“谁在外面?”
“是我哦!三柱子嘛!”
不多时,大队部的大门从里面被打开,睡眼惺忪的中年人从里面卸下了大门上的长木栓,待看到门槛上趴着的湿漉漉的人,吓的差点直接向后跳了起来,发出一声怪叫,以为从小到大听的鬼故事里的水鬼爬出来喊门来了,忙推门又关了起来,被自称三柱子的中年男人抵住大门:“你干嘛你干嘛?没看到门槛上有人啊?”
里面男人听到三柱子的声音,这才确定真的是人,不是淹死鬼趴门,三魂这才归了位,拍着胸口说:“人吓人吓死人了喂!你大晚上的不在家睡觉,跑这里做什么?这是哪个啊?怎么一身湿?害我以为是水鬼上门了呢!”
名为三柱子的中年男人也不说话,只闷不吭声的把江心莲往里面搬。
看守粮仓的男人也来帮忙,触碰到江心莲冰凉的脚腕,和她身上黏腻的触感,差点没将她扔出去,臭的他整个人都一阵:“这是掉茅厕里面了吗?怎么这么臭?这是什么人啊?你不会是从茅厕里捞出来的吧?”
名为三柱子的中年男人不耐烦:“你赶紧搬,有没有热水,给她擦洗一下。”
他上手抬江心莲的胳膊时,才发觉江心莲好像发烧了。
对于她会发烧他一点都不奇怪,江心的水多冷啊,在水里泡了那么一会儿,又到船上来吹夜晚的江风,不生病才怪。
他之前也是怕她被江风吹生病,才想把她送到卫生院,没想到人都还没送去,就已经烧起来了。
嫌弃地抬着江心莲脚腕的男人说:“这大半夜的,我哪里搞热水去?”
别看许明月家里好几个暖水壶,实际上暖水壶这东西在大河以南,依然是奢侈品的存在,只有极少的几个干部家庭里,有一个暖水壶,那都是全家的宝贝,大队部这个他只在晚上才来睡的地方,怎么可能有暖水壶?没有暖水壶,哪来的热水?
夏天天热,大队部的堂屋里就有竹床,两人将江心莲抬到竹床上,江三柱就往后院的厨房方向去:“你去荒山喊下张医生,我去烧热水。”
为了看守前院的粮仓,后面的门一道一道,晚上全都是用木栓栓住的。
住在大队部的男人还好奇地一边帮他解开绑在门上的长木栓,一边调侃地问他:“这是哪个啊?怎地这么臭?你们不是晚上去偷人掉茅厕里吧?”
差点没让接下长木栓的江三柱一木栓给闷死,被打的嗷嗷叫的男人嬉皮笑脸的躲避,“行行行,别打了,我开玩笑还不行吗?”
江三柱将长木栓靠在门后面,自己去了后院的厨房烧热水,只留住在前院看守粮仓的男人转身去荒山请张医生。
由于屋里太暗,他走到堂屋柱子旁的时候,顺手拉开了电灯,眼睛不由自主的朝江心莲看了一眼。
她散乱的头发遮挡在脸上,看不清她的面容,浑身湿漉漉的,散发着难闻的臭味,就跟死了多时,尸体都腐烂了爬山岸索命的水鬼没两样。
他吓得腿脚一软,差点没左脚拌右脚的摔倒,忙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大队部,头都不敢回的往荒山跑,生怕刚刚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根本没有江三柱,只有爬山岸索命的水鬼。
他忽地愣了一下,一股凉气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直吓得他浑身汗毛都战栗了起来,整个人都僵直了一般!
江三柱不是被建军书记派到吴城办事情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