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村的老村长看到这报纸后,气的一巴掌将报纸拍在桌子上:“放他娘的屁!”老爷子年纪一把了,脾气却一点不小地说:“粮食就那么多,真要敞开了吃,后面喝西北风去!”
但他只是一个农村的老头子,哪怕是当了几十年的村长,他的见识也只在一个小小的水埠镇,一个小县城,去过最大的地方,也只是隔壁邻市。
所以报纸上说的亩产万斤这事,他也不确定是真的假的,他朴素的觉得,报纸是不会乱写。
他只能确定一点,他们临河大队许家村的亩产,连五百斤都不到,正常大概才三百多斤,更别说亩产万斤了,听起来就跟做梦似的。
他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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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河大队的人在河圩里挖莲藕的事,隔壁石涧大队和建设大队都有看到,不过他们两个大队也都在响应上级号召,正在搞‘吃饭不要钱,老少尽开颜’的宣传,他们不仅不去河圩挖莲藕,还觉得临河大队许家村的人都是傻子,在背后笑话他们。
许家村的男女老少也不管他们背后的笑话,只要能吃饱肚子就行,大队长说女人孩子挖的藕可以不用上交大食堂,她们就天天挖,把家里地窖藏的满满的。
许凤台的新房子还没有地窖,老房子的高床下面的地窖装满后,许凤发挖了莲藕就送到许明月的地窖去。
许明月的地窖大,也很平整,关键是四面墙体都是砖石和水泥抹过,地窖口被大水缸盖的严严实实,一只老鼠都进不去,莲藕放里面不怕被老鼠啃了。
里面还放了许多大缸,原本放在许凤发他们睡觉房间的大缸,现在都搬到地窖里去了,用木质的缸盖,盖得严严实实的,地窖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谁都不知道大缸里放了什么。
大姐很讨厌别人不经过她允许,进她的房间,动她的东西,说很不礼貌。
这时候的人,普遍的没有边界感,去别人家里做客,恨不能把别人家里柜子里装了什么东西,都打听的一清二楚,还有上手翻的,虽然目前没人来她的荒山这样,可从小生活在农村的她,深知这一点,每次出门,都会把门锁起来,哪怕是人在家中,房门也关的紧紧的。
也不知为何,许凤发有些怕大姐,在荒山睡觉的时候,就安安分分睡觉,从来不乱动许明月的东西。
很快到了58年的年底,也是这个年的年底,让许家村人对大队长的怨气达到了顶点,可谓是人心尽失。
劳累了一年的许家村,在上交了公猪后,终于分猪肉了,按照每人一斤的量,许凤台家分了四斤,不过都是前腿肉,许明月母女俩是没有份的,毕竟去年一年她干的石涧大队的活。
石涧大队分猪肉的时候,王家人还想要许明月母女俩的份额。
王大队长虽是王家村人,在许明月和王根生的事情上,他支持王根生休离了许明月,但在本村利益上,却是丝毫不让的。
这两斤肉他自家吃不香吗?都离了婚了,还想分她留下的猪肉名额,真是马不知脸长。
自从王根生找的那几人在荒山被吓破了胆子后,就再也没来过临河大队,打死也不去荒山了,到处宣扬荒山有鬼,还说王根生的前妻根本不是人,是竹子河里的淹死鬼变的,他们都亲眼看见了。
因为许明月低调,不是上山砍柴就是在荒山待着不出门,出门也戴上口罩,自‘荒山有鬼’的传闻传出去以后,外村的人基本都没有见过许明月,石涧大队的人,除了问过许大队长的丁书记外,其余人都不知道许明月具体是死是活。
王招娣把这消息传到了王根生那,王根生在县城一是忙着本职工作,二是忙着倒卖纺织厂的东西;三是忙着讨好他们生产组组长的女儿,也确实分不出心神和时间来管许明月的事,虽然有些心痛他被讹走的那一千块钱,但他想来许明月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那么多钱花掉,所以也没着急回来,想等着过年放假的时候,去许家村看一看。
到时候看看情况,能偷就偷,偷不走就抢,最好是看看能不能把许明月骗到河圩里去。
他对许明月不老老实实去死,跟他离婚居然还敢要钱,是恨毒了她的,尤其是她踹他下河的那一脚。
他是他爹妈年过四十才生下来的老来子,却因为王老太太高龄产子,在孕中营养不良,导致王根生生下后,身体并不好,王老爹和王老太太是花了很大力气,才养活了这个老宝贝儿子。
许明月的那一脚,当时没事,回到县里就发起了高烧。
从小到大,他在家里就像小皇帝一般,要星星不给月亮,虽然他家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可这样贫困的家庭,还是将所有的资源给了他,让他从小就很自信,认为自己就是宇宙的中心。
他家里几个姐姐全都依着他,任他打骂,当牛做马,任劳任怨。
他王根生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只要一想到许明月给他的几巴掌,和讹去的那一千块钱,他心底的愤恨就如喷涌的毒汁一般,灼烧着他的心。
终于,到年底放假了,他和许凤兰(许明月)的账也该好好算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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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往年惯例,分好了猪肉,后面就是吃大食堂的杀猪菜了,他们劳累了一年,也就这一天能吃顿好的,至于分到的其它猪肉,他们都要带回去腌制起来,等到来年双抢,最劳累的时候给家里壮劳力补身子,肯定是不能放在大食堂霍霍的。
结果村里说,年夜饭没有什么杀猪菜,只有一只猪头肉炖莲藕!一年到头,居然连碗干米饭都没有!
本来这也没什么,往年他们也不是没过过比这更苦的日子,可今年不一样,有隔壁江家村和建设大队在一旁对比着,就显得许家村的除夕夜年夜饭格外的寒酸。
一只猪头肉看着多,可也要看看许家村有多少人,足足一百七十多户人家,全村人加起来好几百人,那点子猪头肉,很多人估计连个肉沫都吃不到。
众人都不解他们许家村为什么要这样,明明报纸上都在说,要让老百姓‘敞开了吃’!
于是许多不满许大队长决定的人,都联系了村里一些在大队部当干部的年轻人,去许大队长家闹,“不说吃杀猪菜,一碗白米饭总要吧?”
他们觉得自己的要求是真不高,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卑微了。
看看人家江家村吃的什么,再看看他们吃的什么,简直是猪食!
可许家村就是许大队长的一言堂,他兄弟多,打架狠,为人又霸道,他们也只敢提意见,不敢有太多反抗。
其实,许大队长也不想这么寒酸,都是老村长要求的。
许大队长见这么多人来他家提意见,也不禁劝他爹:“爹,一年就这一次,这大过年的……”
老村长见这个执意下去也确实不行,想了想,还是说:“粮食不能动,你去把猪内脏放进去,和萝卜一起炖了。”
往年这些猪心猪肺猪肝猪大肠等内脏,都是默认村长自家留下的,他又不是圣人,既然是村长,自然有点村长的特权。
众人见老村长还是不松口动粮食,也知道是今年冬天不下雨不下雪,才让老村长不敢让他们敞开了吃,他们心里虽然有气,却也没有办法,村里跟着老村长躲避过战乱的老人,都是老村长的铁杆支持者,能争取到猪内脏那些,就已经是老村长退了一步了。
他们也不敢闹的太过份。
虽然猪内脏这些又臭又腥,难以入口,可毕竟是油腥,这对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二两油的他们来说,也是难得的荤菜了。
这年头,油稀缺到什么程度?某产油大省,每人每月也只能分到三两油,导致他们省的龙头老大,五星上将,人送外号陈三两。
由此可见,油腥的难得。
所以,这年头的人洗猪大肠,可没有什么面粉、小苏打,连草木灰都不用,生怕把上面的油花给洗掉了,恨不能把洗猪大肠时飘落在水面上的油花,都舀进锅里,喝到肚子里。
烧猪大肠等内脏,也没有料酒等各种香料去腥。
邻市产姜,他们这里不缺生姜,最多就是在这些内脏里,多放几片姜和大蒜头,那猪大肠,可以说是烧的正宗的‘原汁原味’。
腥臭程度,可见一斑。
饶是如此,也让久未沾过腥味的许家村村民们,每人至少都分到了一小块肉,吃到了有油水的菜,大肠内脏和大块的萝卜炖在一起,有种别样的香臭香臭的味道。
交了钱同样能来大食堂吃年夜饭的许明月,是没有机会获得挂着猪油的猪大肠的,这东西虽臭,却是人人想抢的好东西,她只分到了一片猪肝。
然后,她就端着一碗散发着‘原汁原味’的萝卜汤,在吃与不吃之间,沉默了。
第27章 压岁钱
其实在前世, 许明月是在网上见过,有些餐厅,专门做这种‘原汁原味’的猪大肠卖, 生意还挺火爆。
可能,有些顾客, 他就是有些什么癖好……吧?
可这癖好, 她绝对没有!
她主要是觉得, 真的太浪费食材了。
她要有副猪大肠,有个猪心猪肝什么的,她会做啊!
想到红烧大肠、酸菜大肠、干锅肥肠……不行了不行了, 口水要留下了。
再看看手中那直冲天灵盖的味道,立刻嫌弃地把碗拿远了些。
也幸亏冬天天暗的早,大家都在食堂的外面, 或站着,或蹲着, 或自己找个石头坐着,专心吃自己的年夜饭, 不在一起,加上光线昏暗,看不到她的表情动作, 不然估计会有人要说她。
比她反应更直接的是小阿锦。
她闻到碗里的味道, 直接捏起了小鼻子, 对许明月撒娇:“妈妈, 好臭,你吃……”
她之所以把这碗臭乎乎的东西给许明月吃,是她从小看着许明月吃榴莲,吃螺蛳粉, 吃臭豆腐,以为妈妈就喜欢吃这些臭臭的东西。
但许明月没理解她的意思,反而严肃的问她:“为什么你觉得它臭,就给妈妈吃呢?你觉得这样子礼貌吗?”
小阿锦有些不解地说:“妈妈,你不喜欢吃臭臭的食物吗?”
许明月一时有些无语。
她突然想起来,她在阿锦还小的时候,哄她吃榴莲,小阿锦咬了一口直接‘yue’了 ,哭了好久,说妈妈为什么给她吃粑粑。
然后她就很不解,为什么妈妈喜欢吃粑粑,老是把家里吃的臭烘烘的。
要不是她十分确定小阿锦就是她亲生的女儿,有时候她都怀疑,她是不是抱错了。
明明是她一手带大的,却和她的口味完全相反。
许明月嗜辣,小阿锦却丁点辣都不能沾,许明月喜欢吃酸甜口的食物,小阿锦是食物上面带丁点酸味都不吃,有时候给她买蓝莓和车厘子,就跟抽奖似的,抽到甜的,她就吃几颗,抽到酸甜口味的,她捂着嘴巴摇头,哪怕强迫她吃一颗,她含在嘴里不嚼不咽,许明月怕她卡到喉咙,也不敢真逼她吃。
许明月喜欢吃重口的,小阿锦喜欢吃清淡的,许明月喜欢吃螺蛳粉、榴莲、折耳根,这些在小阿锦看来,简直是黑暗料理。
她小时候,她还能逗逗她,让她尝试一下,尝了后,许明月的报应就来了,小阿锦就再也不愿意尝试新的食物了,吃菜永远都是虾、荷兰豆、西蓝花、玉米豌豆胡萝卜丁,或者各种青菜,给她弄了新的菜,她就捂着嘴巴摇头,不肯尝试。
直到幼儿园大班那年,一年时间长了十几公分,个子蹿的太快,营养跟不上,晚上小阿锦就生长痛,经常晚上痛着痛着就哭醒了,把许明月吓的够呛,以为她是身体哪里出了问题,带她去做了全身体检,又看了生长发育科,才知道是生长痛。
医生对她说,一定不能挑食,各种食物都要吃一些,营养均衡的同时,还要多做户外运动,将血里含的钙转化为骨头生长需要的钙。
也是听了医生的话,加上生长痛实在难受,她菜逐渐开始没那么挑食了,可吃饭问题,始终是她最大的问题。
现在碗里的食物,简直是在挑战小阿锦的极限,哪怕前面吃了一个月的红薯粥,又连着吃了一个月的煮莲藕,此时闻到如此爆炸的味道,小阿锦是捏着鼻子,身体战术性后仰,满脸拒绝。
她还受不住的干呕了两声,可怜兮兮地抱着许明月的脖子:“妈妈,我头好晕。”
她好几次都尝试着吃一口,刚夹到嘴边,就忍不住:“yue~!”
“妈妈,我真的吃不下。”她眼角含泪,皱巴个小脸,很苦恼的对许明月说:“虽然医生说不能挑食,可这也太~~~~~臭了!”
于是母女俩,各自捧着一个碗,大眼瞪小眼,谁都不吃。
许凤台看到娘俩的互动,知道晚上妹妹会给他们做肉片炖萝卜冬笋,便伸出碗道:“给我吧。”
他少年时期饿肚子是常事,对他来说,甭管好吃不好吃,能填饱肚子,就是好东西。
他正值饭量最大的时候,两碗内脏炖萝卜,于他的饭量,根本不是事。
许凤莲和许凤发倒是没有挑食,食物对他们来说实在太贵重了,尤其是有油水的食物。
哪怕他们已经吃了两个多月许明月每天给他们做的美食,但许明月做的量都不多,只能算是宵夜。
许明月怕他们肠胃受不住,也不敢在晚上给他们吃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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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月早就在荒山做好了年夜饭。
年夜饭不同平时,当然要丰盛一些了。
许凤台他们平时晚上在许明月这里开小灶,估计她肉早就吃完了,分到的四斤猪肉,他们也没拎回家,而是直接送到荒山这来了,许明月直接将分的四斤土猪肉全炖了。
不得不说,土猪肉就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