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中还是有‘有见识’的, 毕竟他们大队是有四轮拖拉机的,他们也都是见过四个轮子的大货车的。
随着临河大队的几个厂正式步入正轨后,这几年没少有拖拉机、货车来临河大队拉货,除了鸡、鸭、鹅外, 孟福生为本地农作物的增产也做出了卓有成效的贡献,每年光是交上去的公粮,都比往年增长了几十万斤,自从临河大队与炭山的路通了后,这两年逐渐也有大货车过来拉公粮,不像往年,几乎全都是用船。
但两辆军用汽车的到来,依然让众人感到好奇和诧异,住在附近的人,纷纷从家里探出头来看,有在山脚下田地里劳作的人,听到幼童们的喊声,也停下手中动作,站起身好奇的朝两辆汽车行驶的方向看过去。
车子一直行驶到山脚两边的峡谷中,车子才打开,已经晋升为吴城新一任县委书记的江天旺也从车里走出来,随后许明月也从车子的另一边车门出来,接着又出来几个明显是军人气质的人。
“就是这里了吗?”前面那辆车子中出来一个面容俊朗的人,抬头仰望着周围的山脉。
江天旺走过来指着火炉山上的石炉道:“就是那儿,几个老人家这些年就是住在茶山上,我们还要爬上去,得有两个小时。”
开头的硬朗男子也不耽搁,一马当先:“那就走吧!”
随着这几年茶厂和茶山的开发,从山脚下往茶山已经被人走出来一个鲜明的上山的小路,硬朗男子几乎都不用问人,直接沿着走出的小路上山就行了,尤其是峡谷这一段,露出的泥土路是与周围界限很清晰的黄泥路。
他一边往上走,一边张望,看到右边山上一处仿佛挖开的一处缺口说:“那里是什么地方?”
江天旺抬头看去,忙说:“那里是山里的采石场,原本江老他们下放到这里后,就是在山上的采石场捡石头,后来……”他欲言又止,咳嗽了一声,“我们就将江老他们转移到茶山上去了。”
硬朗男子看向走在他身后的许明月,许明月也笑着指着最高的那座山峰说:“前几年这片山还都是荒山,荒草丛生,也多亏了江老他们,才逐渐上茶山上的荒草开垦出来,才有现在郁郁葱葱的景象。”
硬朗男子看到竹林掩映间的砖瓦屋,说道:“江老原来就是住在哪边?”
江天旺有些尴尬地看向许明月,许明月浅笑着摇头,“还在竹林深处。”她指着另一座山头的另一边,“从那里翻过去,下面两三百米的地方,就是江老他们原来住的地方,是原守林员住的石屋,后来石屋让给了江老他们住,给守林员在这边另起了屋子。”
身边几个同样军人气质的男子也都向山的两边看去。
左边的山自不必说,全部开垦出来种上了茶树,右边虽是近山,却不属于小山头了,更茂密些,也不适合种茶树。
采石场坐落在山腰的部分,居高临下,自然也看到了山谷中停下的两辆车和一群陌生的人,有捡石头的人看到,忙叫其他人:“哎哎哎,快看,山下来了两辆车,你们看那个人,是不是许书记?”
许明月这几年一直在水埠公社担任书记的位置,哪怕周县长都升到市里去了,现在已经是市长,江天旺也成了新一任的县委书记,许明月也依然在公社书记的位置上没有挪动过。
整个吴城下面就这么一个女书记,她又时常回临河大队,是以临河大队这边的人都认识她,哪怕采石场里很多都是深山里来临河大队做活的人,也认识了这个女书记。
其他人听到,忙从采石场的山石上下来,站在山腰处往下看:“好些个人呢,那些都是什么人?”
“谁知道是什么人?”
有临河大队的本地人眺望看到江天旺,也诧异道:“那是我阿伯J书记吧?”
自从江天旺成了县委书记后,整个江家村的人称呼江天旺前面都得加上一个‘叔叔伯伯’的前缀,以示他和江天旺这个县委书记关系亲近。
采石场自然不止一个临河大队的人,还有人听到,也都过来伸着脖子看,果然看到了江天旺。
几年吴城的生活,不仅没有让江天旺变得苍老,反而更年轻了些,头发梳成了三七粉,穿着个灰色衬衫,胸前的口袋里别着只钢笔,气质越发的儒雅文气了。
外面不了解吴城革委会,都厌恶革委会的人,这次许金虎便没有跟着他们回来。
几个人沿着山路往火炉山上爬,现在的山路再好走,那也是向上爬山的路,途中有一段路还挺陡峭,都是露出路面的山石。
他们来到临河大队本就快十点了,等他们爬到火炉山,已经是十二点了。
江老他们日常除了除草的时候,都是在火炉岩石顶上,早早的就看到了下面往上爬的人,他们的眼睛多锐利,哪怕远远的没看清来人的相貌,光是从他们身上的气势,就看出不是一般人。
有几人怕是外面革委会的红小兵又来了,赶紧招呼大家去山里躲一躲。
外面的世界安静了几年后,从七五年开始,又乱了起来,且越发的疯魔。
这些老人们虽然在山上待着,但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外面事情的。
许明月给他们买了个收音机,收到的台不多,但也有两三个台是能收到外面消息的,他们没事就围坐在收音机前,听着外面世界的消息。
早在七三年的时候,他们就从收音机里听到了关于《恢复平老党组织生活和国务院副总理的职务》。
他们不像本地的居民,对外界事物不了解,政治度不敏感,他们这些人物,但是从上面一些细小的政策变化,就能大致判断出一些事情,当下就知道,他们待在这里的时间恐怕不长了。
这几年许明月每周都回来一次,也不总是在荒山待着的,她还要去蒲河口看看,去茶山上来看看,给他们带一些外界的报纸上来,和他们说说外面世界的变化,主要说的是临河大队的茶叶在广交会上为国家赚取了多少外汇,吴城领导班子的变化,比如吴城革委会原刘主任的倒台和新任革委会书记,出自临河大队许家村的事情。
前任革委会刘主任也是被下放到蒲河口的采石场挑石头,才知道那个被折磨的不像人,已经骨肉如柴,宛若火柴人般黑不溜秋的人,居然是早几年为了上位心狠手辣往死里整人的王根生。
刚见到王根生的时候,他根本没认出来是他,还是王根生认出来他,以为他是来救他出去的,激动的过来相认,他才知道这个瘦的跟骷髅一样的人,居然是王根生。
他的家人早以为他死了,除了整日在家里骂许明月,诅咒许明月外,全都放弃了来找他,唯一对他心心念念放心不下的王老太太,也在前几年去世了,临走之前嘴里还在念叨着:“根生,根生,我地儿哎!”
她的前半生因为没有生出来儿子,在王家受尽苦楚,怀孕时多吃了一把黄豆,都被她的后婆婆从村头骂到村尾,临到产前,都还在挑水放牛,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她人生的转折点,就在她生了王根生之后,在那之后,她才吃过像样的饭,挺直了腰杆。
王根生就是她的命!
明明她比王老头还要年轻九岁,却比王老头身体差的多,也比王老头早逝。
没了儿子,王老头脊梁骨都仿佛断了,整个人在王家村和石涧大队都抬不起头来,无处发泄戾气的他,每日里就打骂他回来伺候王老太太的二女儿和外孙女,然后在村里朝着临河大队的方向辱骂、诅咒,看到哪个小孩围观他,他都要追上去打,村里小孩子调皮,跑的也快,见小老头这样,就拿石涧中的鹅卵石丢他,他就从村东头骂到村西头,有时候就坐在老槐树下骂一整天。
每日里也不干活,靠着两个女儿的接济过活。
他的二女儿在伺候走了王老太太后,就消失不见了,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从此再没人见过她,不知生死。
王招娣早就被接了回来,如今回到了谢家村,和普通的农妇一样,安安分分的过着日子。
王老太太去世后,她就不像之前那么愚孝了,没有不管王老头死活,却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自己的小家上,原本以为这辈子就只有大女儿一个孩子,没想到时隔多年,她竟然又有了身孕,生下了一个男孩。
命运就像转轮,一代传着一代,明明她自己就是重男轻女家庭出来,自小受够了重男轻女家庭的苦楚,自小就不甘身为女孩子被看轻的命运挣扎着,可自小儿子出生后,她就又仿佛陷入了命运的轮回当中,开始压榨大女儿来养小儿子,嘴里说着:“姐姐养弟弟不是应该的吗?哪个姐姐不养弟弟?”。
可她大女儿都十几岁了,快成家的年纪,又当了十几年的独生女,早年谢二牛说好的,让大女儿招赘,让大女儿给他们养老,他们挣得一切都给大女儿,现在小儿子出生,不光早前承诺大女儿的通通都给了小儿子,就连大女儿自己都成为了被压榨成为他们小儿子的养料,她又岂能甘心?
十八九岁的年纪,本就在叛逆期,个性和她妈一样强硬,干脆趁着竹子河挑堤坝,家门口的堤坝早就完成了,要去邻市方向更远的地方去挑,她竟然在挑堤坝的过程中,挑中了邻市那边郊区的一个小伙子,直接嫁到了邻市那边去。
虽说邻市距离这里不算远,可若没有车,靠双腿走路的话,没有四五个小时,又岂能走的到?
王招娣本就跟这个大女儿不亲,她被罚挑堤坝的那些年,更是与大女儿没见过多少次,怨恨大女儿大了也不过来帮她挑堤坝,更是全身心的放在小儿子身上,甚至每日骂大女儿心狠,是个白眼狼,白养了之类。
倒是算是一手把大女儿拉扯大的谢二牛想女儿,可有了小儿子,他也是很高兴的,慢慢便也把精力都放在了抚养算是老来得子的小儿子身上。
谁都不知道,王根生还好好的活在蒲河口的采石场里。
吴城革委会的主任换成了许金虎后,对整个吴城最大的变化,就是整个吴城都平静了,不光是平静,就连治安也是前所未有的好。
许金虎上任革委会主任后,他不能什么事都不做,也不能和前任刘主任一样,坏事做尽,他身后有许明月这个狗头军师在,他也深知自己这一辈子原本撑死了,也就是个大队长,最多也就是个蒲河口生产主任,能走到吴城革委会主任的位置,不是他有多聪明,多能干,纯粹是有许明月这个大侄女在后面,也很能听得进许明月的建议,许明月让他全城抓治安,他就抓治安。
他本身就是个行动力极强,执行力极强的人,把治安管理做的妥妥当当,吴城也进入一个平静、稳定的、可以稳定发展经济和农业的时期。
住在山顶上的老人们自然也放松了很多,不再如早几年那样战战兢兢,草木皆兵。
此时听到有不是临河大队的人上山来,江老的头一个反应,就不是进深山里躲一躲,而是站在巨石上向下眺望。
他已经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在这个年代已经是非常的高寿了,可依旧目光锐利。
观察了一阵后,他大马金刀,平静的坐在山石上,不躲不避,只等待着人上来。
另外几个老人见他这样,便也放弃了躲避出去的想法,若真遇到最坏的情况,大不了就从这巨石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说是这样说,几年在临河大队平静的生活,让他们对生产生了渴望和希望,如果有可能,谁不想再回到他们曾经的地方,谁不想再见到自己的亲人,孩子?
那些人越是走近,江老便越是淡定,随着一群人终于爬上了火炉山,恭敬的走到江老的面前,几位老人也彻底放下了心来。
临走之前,江老对江天旺说:“这几年,你将吴城治理的很好。”又对许明月说:“多亏了你的照顾,期望未来在更高更远的地方再见到你。”
说完就这么平静的和来接他的一群人离去。
两辆黑色军用汽车低调的来,又低调的去,甚至都没有再临河大队多停留就离开了。
随着全国越来越多的和江老一样的老人恢复他们的党组织工作和职位,许明月也知道,距离告别这个时代的那天也不远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整个水埠公社下辖生产大队的知青突然就掀起了一股看书热潮。
这股热潮其实一直没有散过,因为临河大队的临河小学每年都在招聘老师,从早先几年每次招五六个知青老师,到这几年每年只招一两个知青老师,还有水埠公社的各种厂子招人,使得插队到水埠公社的知青们,从未放弃过看书做题,都卯足了劲想当老师,想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绝望生活。
可楚秀秀和叶冰澜知道,到明年年底,高考就恢复了,楚秀秀这几年从种植棉花,到种植菜籽油,干完田地里的活,还要干种植空间里的农活,种植的事情就一直没有落下过,现在终于要熬到头了,她要考大学,她要上清北!
她看书的劲头比谁都强,天天捧着书看,抱着题刷。
临河大队的知青们原本就卷,又出现这么一个卷王,于是一个带着一个,新老知青们更卷了,全都为了下一次临河小学的老师招聘拼命学习!
同样在努力学习的,还有早就学完了高中课程,跟着下放到蒲河口的专家教授们学习大学课程的阿锦。
高中课程学完后,她就没在临河大队待着了,而是去了蒲河口的研发实验室,给蒲河口研发实验室的电力专家们当助手。
现如今大河以南已经完成了‘一河六站’和‘一山十站’工程,整个大河以南都通上电,同时这些水电站的建成,也解决了大河以南十几万亩土地的灌溉问题,为大山里的老百姓解决了灌溉难,种植土地稀少,粮食不够吃的难题。
虽还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电,可深山里也终于亮起了点点灯光,在黑夜中,宛如繁星落入了深山丛林之间。
“贵年,送你妹妹去读书啊?”
石门大队的山下边,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牵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丫头,两个人身上都背着个书包,他身上被的是这时代最为流行的军绿色帆布书包,小丫头身上背的却是双肩膀。
这个双肩膀是水埠公社的许书记送给她的,许书记说是跟他妹妹有缘,特别喜欢他妹妹,每年都给他妹妹送衣服送吃的,在她小时候,还给她送奶粉。
人人都羡慕他妹妹好福气,入了公社书记的眼。
许书记一直提起让他妹妹去临河大队上学,去年他妹妹七岁,本该去上学的,只是他的四弟出生了,三弟弟去年才两岁大,他阿妈坐月子还要带四弟弟不方便,他妹妹便推迟了一年上学,许书记叫人来催了好几次,还特意过来了一趟,问他妹妹怎么还没送去上学,还给他妹妹送了一个漂亮的小书包。
“贵芳,你去上去了,你三弟弟四弟弟怎么办啊?没人给你带弟弟了!”村里的妇人们和小丫头开着玩笑,“你要不别去上学了,就在家里照顾弟弟吧?女孩子上学有什么用?你把你书包给你三弟弟四弟弟,等个两年,你两个弟弟大了,就能上学去了!”
赵贵芳虚岁只有八岁,却是家中长女,父亲又是炭山的队长,性格并不绵软,闻言嫩生生的回道:“我干妈叫我去读书的,这是我干妈送给我的书包!”
她特别宝贝的把自己漂亮的小书包抱在怀里。
这是全村独一份的小书包,她才不要送给弟弟呢!
干妈说,她送给她的东西,全是她的!
许明月其实并没有收她当干女儿,毕竟是自己‘妈’,收自己‘妈妈’当干女儿,总觉得怪怪的。
但因她对赵贵芳的特别照顾,都以为她是想收赵贵芳当干女儿,马秀梅更是不止一次提起,提多了,她便不好拒绝,没说认赵贵芳当干女儿,只是默认了似的,每年都单独给赵贵芳送不少好东西来,连带着赵贵年都沾了光,在临河小学上学期间,许明月只要在临河大队的时候,就没少让阿锦请赵贵年来家里吃饭,偶尔做了什么好吃的,也会让阿锦给赵贵年送一份。
赵贵年一直都知道,许书记是因为他妹妹,才对他好,他和妹妹本就差七岁,对大妹妹照顾有加,也越发的照顾妹妹,两个弟弟出生后,小弟弟目前还是个小婴儿,看不出什么来,三弟才三岁,就已经能看出他以后有多调皮了。
受这几年吴城和水埠公社这边的好治安的影响,早几年孩子们上学,山里的家长还出来送孩子上学,这几年深山里出来上学的孩子多了,家长们也都习惯了,都让他们自己上学,大的孩子带着小的孩子,一个带一个,一个大队或是一个村子的小孩一起。
赵贵年也带着赵贵芳,一边蹦蹦跳跳的往临河大队的方向走,手里还提着个竹篓,一边走一边采摘着路边已经长成棕褐色的夏枯草。
夏枯草从五月份开花,七月份结子,从七八月份到十月份,路上都一直有夏枯草。
孩子们能认识的草药有限,什么大蓟小蓟、蒲公英、益母草、夏枯草,都是临河大队卫生院常年收的草药,山里的孩子们上学放学的路上,都会习惯性的采摘一些草药去临河卫生院换钱。
此时正值夏枯草采摘的季节,本地这样的草药最多,一长就是一大片,兄妹两个是边走边摘,不多时就装了半背篓。
棕褐色的夏枯草比较干,重量轻,半竹篓其实也没多少重量,只能卖个一两毛钱,可这一两毛钱,就是很多孩子手中的巨款,常年攒下来,他们一年能攒到两三块钱,勤快能干的,还能认识和采摘到一些山里的草药,挣的钱更多!
小兄妹两人到达临河大队的时候,都已经是中午了,肚子饿的咕咕叫,就在路上挖一些根部长着手指头大小的瘤子的植物吃,拨开外面一层薄薄的皮,里面的口感清脆,有些像甜甜的山药。
赵贵年带着妹妹去报名,路上正好遇到了同样带着妹妹去报名的阿锦。
阿锦已经十八岁了,个子总算突破到了一米六,性格还和小时候一样活泼开朗,见到赵贵年,老远的就喊了声:“赵贵年!”
赵贵年回头,见到是阿锦,也是十分熟稔的打招呼:“阿锦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