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庙内,由德高望重的里长为主祭,代众村民念完一篇请读书人撰写的长长祭文。而后里长便开始为各家各户分胙肉。
身为外来者的常以周虽然一来就闹了乌龙,但看在越殊的面子上,也被邀请观礼,从头到尾看完这场一年一度的大祭。
事实上,若非越殊此前已开口拒绝,他们很乐意请这位有真本领在身的小道长担任主祭。
龙王祭结束,领完胙肉的村民欢天喜地散去,越殊留了下来。常以周也没有走。
他在这间龙王庙里好奇地转了一圈。只见庙宇不大,可房梁砖瓦皆是簇新,台上的龙王像更是雕得栩栩如生,威严端肃。
台下,少年道人长身而立,注视着这尊威严的神像。神明的目光好似也笼罩着他。
一人一神的视线在半空相撞。
越殊听到身后传来常以周的声音:“这龙王像修得还挺讲究的嘛,费了大钱吧!”
他头也不回,道:“我初见师父时,就在此地。他当着龙王的面定了我做弟子。只是当年的龙王可没有如今这般阔气。龙王庙亦是破败不堪,同乞丐窝相差无几。”
常以周愣了愣。
越殊平时话不多,少有听他这般讲出一大段话,何况还涉及他与清虚道人的往事。
他没有追问师徒俩是如何在这“乞丐窝”中相逢,只是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方才的话头:“那这庙多半就是村里后来翻修的。”
念及方才动员全村的大祭,以及从村民口中听来的“龙王祭”的来历——十余年前,曾有一场大旱席卷幽冀二州数郡之地,东河郡便是重灾区,说是赤地千里并不为过。而大旱持续两年方休,哪怕后来这些年不曾再发生如此严重的大灾,留下阴影的不少村落都将“龙王祭”视为每年重中之重的大祭,得罪哪路神仙,都不敢得罪龙王爷——常以周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唉,乡民愚昧,只知敬神。不说别的,就说前几年的大水,哪路龙王管了吗?”
他的语气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自家犹且朝升暮合,偏不吝啬修庙奉神,简直舍本逐末,愚不可及!”
说到此处,常以周话锋一转,打趣道:“非要奉神,也不该是供奉这尸位素餐的龙王爷。咱们玄微小道长就很合适嘛。”
越殊哑然失笑。
他随口答道:“我看不然。”
常以周只知这龙王庙如今香火鼎盛,却没见过当年大旱之下求救无门的百姓挟怒冲入龙王庙,几乎将泥胎木偶砸烂的场景。
只能说,敬神敬得很是灵活。
在他看来,只要不是上头的狂信徒,寻常人求神拜佛多半只为一个寄托而已。
一旦百姓身处最无望的绝境,纵然平日虔诚供奉的神明,也不过是泥胎木偶罢了。
而今生活有所指望,心中有些盼头,所谓的神佛才有了香火。敬神?心中之神罢!
如此换一个角度来想,眼前气派的龙王庙、威严的龙王像,乃至隆重的龙王祭,无一不说明本地乡民的日子过得还不错。至少,他们对未来并非全然无望。
“?”常以周:“还能这么想?”
讶然过后,他不得不承认越殊说的在理。只是一般而言很少有人切入他说的角度。
两人漫无目的地聊了一阵,常以周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长生,那黑风山上下已被我扫荡一空,什么黑风盗,白风盗,黄风盗,统统成了阶下之囚!”
“——剿匪之事既毕,我已向张郡守复命,飞羽军的兄弟尚在东河郡,此番来与你道一声别,就得带他们回蓟县去了。”
说着他又习惯性话多起来:“说来我原以为你会在郡城多待几日,不想你竟是跑了这般远,总不会是为了来这里拜神吧?”
神像前的少年转过身,轻声道:“我是来祭拜父母的。三日后是他们的忌日。”
常以周的笑容为之一顿。
“那我勉为其难再陪你三日……”他轻咳一声,“——给伯父伯母上炷香再走。”
三日光阴疏忽而逝。
后山坟地,有香火之气冉冉升起。
这是一方百人公墓,住户不分彼此。
越殊说是祭拜父母,实则是一视同仁地为长眠于这片坟茔的每一道魂灵祭拜上香。他甚至正儿八经念了一套祭祀用的道经。
许是清虚真人的缘故,乡民不曾任由此地荒草疯长,树立的墓碑周围空旷而开阔。
不知何时,雨丝缠绵而至。
细雨斜斜,染湿了碑上的文字。常以周站在一旁,视线所及是一道高而瘦的背影。
“……尚飨!”
少年道人静立雨中,他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最后的尾音落下,天地似为之一寂。
当然常以周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
他只是不知不觉受到气氛的影响。
待越殊退下,常以周亦上前拜了三拜。不仅为了越殊至今都不知名姓的亲生父母,也为了昔日埋葬在这里的上百条孤魂。
瞥了一眼越殊清淡的侧脸,他转过头朝面前的墓碑郑重道:“伯父伯母且安息罢!长生如今已是长成了了不得的人物呢!”
“???”越殊终于忍不住错愕地朝他看来,平静的目光里骤然起了波澜。
却听常以周带着与有荣焉的语气继续滔滔不绝,全然一副向长辈分享小伙伴成就的模样:
“长生他书读得好也就罢了,医术亦是精妙。这些年他过得很好。不仅过得很好,还帮助许多人活了下来,过得更好……”
无视越殊的目光,常以周一口气说完,末了道:“所以伯父伯母,还请放心瞑目罢!”
言罢,他利落转身。只觉得自己今日的表现简直就是小伙伴曾经说过的“酷毙了”。
直至走出后山,常以周依旧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其中意味颇为复杂,仿佛在看一个憨憨多年、有朝一日突然一鸣惊人的奇迹。
这个联想令常以周感到冒犯。
……他才不是什么憨憨呢。
他牵过青雷,一路行至村口,而后翻身上马,与越殊潇洒道别:“长生我走了!”
“……如今你走在前面,玄微之号传遍幽州。不过我会赶上你的。”
清风细雨中,传出少年人的豪言壮语:“等你再回幽州,飞羽军定然已是幽州第一强军,常以周的大名必是无人不晓!”
第24章 神医妖道24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天幕高而明亮,一轮朝阳大放光明。前日才下过雨,青草之下的泥土犹泛着潮湿。
马嘶声仿佛自遥远的天边传来。
泥泞的路面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长天之下,但见一行五骑驰过官道,驰过旷野,驰过幽暗的峡谷,驰过茂盛的丛林……为首的少年道人一袭青衫,座下骏马纯白无瑕,一看就非凡品。左右四人要么身形精悍、一身行伍气息;要么魁梧如熊,透着朴素的彪悍;便是落在最后、长得慈眉善目的黄脸老叟,都有一股见过世面的气度,活脱脱大户人家出来的管事。
要不怎么说环境最能磨练人呢?昔年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王阿大,跟在越殊身边见惯了大大小小的人物,都渐渐历练出来了。
而周猎虎、张重光与向豹这三名打手看上去更是一个比一个不好惹,稍有些自知之明的小股盗匪见了他们都是立刻绕路走。
不识趣的,则成了实战教材。
或是助周猎虎三人磨练身手,找回一身久疏战阵的武艺,毕竟实战终究胜于训练。
或是助越殊增长实战经验。
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短短数月,越殊在武艺上的进步胜过山中闷头练上一年。
从前他当然也有过与常以周交手的经验,但那怎么比得过与盗匪真枪实刀的拼杀?
他出门前,曾得清虚道人赠与三尺青锋,而今,这三尺青锋早已饱饮敌人的鲜血。
少年漆黑的瞳仁却愈发清亮。
这是越殊离开落云村的第五个月。
临走前,他曾请托乡民们照看好后山的墓地,月月清除荒草,年年祭拜上香。
报酬并非金银,而是资助修建的一所学堂。从此乡民可将子女送入其中免费接受启蒙。
至于启蒙老师,报酬够高,招个落魄文人不成问题。他一纸书信传回蓟城,请常以忠或是师父清虚道人代为招募,一应开支由他承担,从越殊的分红中扣除。
任何时代,掌握知识才拥有未来。与其给予乡民有限的银钱,不如给予他们希望。
做完这些,越殊心底再无挂碍。
一股发自内心的轻盈感再度席卷他的全身,让他像只迫不及待离巢的鸟儿一样飞离了此世的故土,飞往远方辽阔的天空。
数月间,他跨过东西两河,行遍范阳一郡,见过好事与坏事,救过人也杀过人。
他也见识到了越来越多的风景。有别于前世钢铁丛林的污染,透着纯天然的风光。
黄昏的旷野、清晨的溪涧、田间一望无际的麦穗,古战场遗留的斑驳城墙……
还有白河,这条横亘于东河郡与西河郡之间,昔日一朝发怒、吞噬过无数生命的大河。
此时它却如母亲的胸怀一般宽阔而温柔。
它承载着南来北往的无数舟楫,关系上下游千千万万百姓的生计,教人又恨又爱。
渡过白河,望着滔滔大浪从眼前滚滚而去,越殊心头千万般思绪都化作平静。
他前进的脚步愈发充满期待。
……倘使不曾走出广黎,倘使生命定格于十九岁,定格于一隅之地,将会是何等遗憾?
“小道长,卧虎山到了!”
最熟悉路况的向豹主动请缨走在前面开路,他粗豪而充满活力的嗓门总能令人第一时间振作精神,驱散旅途困顿的疲乏。
“……翻过卧虎山,就是安平郡地界。以咱们的脚程,顶多三日工夫便足够了。”
安平郡,乃是冀州九郡之一。
换而言之,冀州,就要到了!
张重光三人都是眼前一亮。
身为土生土长的幽州人,他们对传说中远比幽州更加富足安逸的冀州充满了好奇。
这个时代,远行不易。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未必出过十里之地。如向豹这般对数百里开外的安平郡都有了解的人,才是异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