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头军师宋军师第一时间退到方天王身后,嘴上却是忠心耿耿,大声招呼着护卫们前来“护驾”,顶在他们前面充当盾牌。
他算是反应快的。包括方鼎在内,许多人尚且回不过神,下意识听从宋军师安排。
闹哄哄折腾了一阵子,烟雾散开,显出地面上的土坑,与被炸得鲜血淋漓的几个“倒霉鬼”,还有周围被捆了双手双脚、像蠕虫一样费力向外蠕动却跑不动的人……
死一般的寂静在此刻降临。
半晌过后,“蠕虫”们炸开了锅。
“鬼,鬼啊!救命!救命——”
“妖道!这妖道会使妖法!”
“真人饶命,真人饶命啊……”
乱七八糟的声音在县衙门口激荡。
方天王僵立许久,仿佛成了雕塑。
眼前的一幕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玄微道长方才有做什么吗?好像什么也没做……就是什么也没做才令人惊惧。
人力果真可以驾驭雷霆电火?
莫非那是传说中的“掌心雷”?
他冷汗直冒,正要开口,就见旁边的少年道人又微微抬起手来。方鼎几乎是想都没想地一把伸手打断了他:“道长且慢!*”
“些许小事,何必劳烦道长?”
方鼎的语气大义凛然,斩钉截铁。什么兄弟义气,什么天王军的折损,此刻俨然都不存在!
“杀人者死,伤人者杖。”他叹了口气,有股莫名的疲倦,“就在此地,名正典刑罢。”
第31章 神医妖道31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黄昏时分,天空飘起细雨。
雨水冲刷着县衙门前遍染鲜血的泥土,却让血色浸得更深、更沉,血与泥融为一体。
就在不久前,这里葬送了上百条人命。他们都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他们并非死于屠杀,而是审判。
一场公正、严明、不徇私情、不枉法度的审判,遵循着“杀人偿命”的朴素原则。
兵灾无情,无论官军匪军,从来都是攻下城池之后为所欲为,百姓唯一能做的便是顺从。何曾听闻军士因杀害小民而抵命?
而今日,围观的百姓有幸见到“例外”的发生,从中获得了生平从未拥有过的公道。
哪怕仅仅只在这一天。
他们震惊、惶恐,且不知所措。
人群中,有人潸然泪下。
亲人离世的痛苦与大仇得报的快意在他们的胸腔中激荡。迟来一步涌起的,是对主导这一切发生的人由衷的感激与景仰。
被审判的罪人直到临死之际还在痛骂“妖道”,讨回公道的每一个人却有不同的看法。
当第一个人情不自禁地喊出“仙师”这两个字,仿佛某种神秘的咒语被释放出来,这个简简单单的称呼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一双双激动的目光在此刻亮起。
他们仰望着台阶上的少年道人。
此时此刻,哪怕下令对所有犯禁者名正典刑的方天王,都无法夺去他的丝毫风采。
谁都知晓,他才是主导一切的人。
以一己之力说服反贼首领,令无辜百姓免遭劫难;凭凡人之躯驾驭雷霆电火,使有罪之人遭受制裁……真正的“替天行道”岂非就是如此?
倘若这样的人物都不能称之为“仙师”,世上又有谁配得上如此称呼?
……
细雨霏霏,一袭青衫步入长街。
围观的百姓一路目送他的离去。
纵然一度想要请这位玄微道长担任谋主的方天王也熄了先前的念头,不敢强留。
不仅如此,他甚至因为越殊的一句话便放了另一个人。只因那是后者的启蒙恩师。
越殊回到医馆已是日暮,带出去的人手非但没有折损,身边反而多了一位方先生。
亲手引动“地雷”,配合越殊完成一出惊天动地的戏法,令上百人迎来审判的向豹,此时依旧沉浸在“随小道长干了一票大事”的情绪中,神情尤为兴奋。
他像是个被“禁言”多年的哑巴一朝找回了嗓音,与围坐在院子里的几名同伴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从接受小道长的任务离开医馆,蹲守在县衙门口开始说起……周而复始,讲完一遍又一遍,依旧十分起劲。
唯一一个留在医馆中,全程没有参与今日之事的王阿大起初听得兴致盎然、时不时好奇发问,后面却逐渐麻木,陷入沉默。
然而他的性格一向善解人意、体贴圆滑,见向豹情绪如此亢奋,便也不好打断。
最终还是不耐烦的周猎虎与张重光打断了后者旺盛的倾诉欲:“好了好了,此事你还要讲几遍?说来我们又不是没见过。”
宋军师押送违禁者回县衙的路上,顺便捎了他们一程,无论是震慑人心的“掌心雷”还是之后的审判,他们都在场亲眼目睹。
被打断的向豹总算意识到自己激动过度,不再重复讲述《关于我与小道长并肩作战二三事》了。这令三人都大大舒了口气。
虽则如此,他们毫不怀疑,将来回到幽州,这人必然还要将此次经历翻来覆去地讲与其他人听,尤其是讲与他的儿子、乃至未来的孙子、孙女听,作为此生最荣幸之事。若非其大字不识,出书都未必没有可能。
一念及此,几人互相对视一眼,果然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满满的好笑与跃跃欲试。
尽管他们在心中如此腹诽向豹,但换作他们自己,恐怕也很难拒绝在孩子们面前“吹嘘”与小道长出行的经历吧?谁不想看到自家孩子崇拜的眼神呢?
几人在前院中插科打诨、吹嘘闲谈之际,方先生与越殊在另一间厢房里单独叙话。
厢房内干净而整洁,斜落的夕阳透过敞开的窗扉流淌而入,比血的颜色更加炽热。
昔日的师生相对而坐。
方先生至今依旧回不过神来。
他无疑是幸运的。
尽管脱身计划失败,落入反贼之手,又因拒绝效力而被关入大牢,性命岌岌可危,但只关了不过半日,他便稀里糊涂被放了出来。甚至于还不曾遭受任何刑罚,他便全须全尾地恢复了自由。
而这份幸运得自对面的人。一个昔年随他念过一年书,至今年仅十六岁的少年人。
比血还要炽热的夕阳淌过少年道人天青色的道袍,为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的光。冬风拂过他的长发,好似刹那化作春风。
看着这位昔日的学生,方先生神情复杂。
稀里糊涂入狱、又稀里糊涂出狱的他不知这份自由如何得来,只知来之不易;不知越殊是如何办成此事,只知办成此事必不简单。而办成此事的人也绝非凡俗人物。
一时间,方先生大为震撼。
此时的越殊年仅十六岁而已。
他的年龄意味着无限的可能。
“此番多谢你了,长生。”
方先生发自肺腑地道了一声谢,半是自嘲半是欣慰:“方某半生教书,一事无成。不想竟是教出一位了不得的学生……”
说话间,方先生有种奇妙的预感。他这个平平无奇的教书匠,将来若是闻名于世,该不会是以玄微道长启蒙恩师的身份吧?
越殊不曾因盛誉而失态,反而平静地反驳道:“先生错了。”
他先竖起食指,而后是中指。
“不是一位,是两位。”
少年说话的神态认真而笃定。
方先生微微一怔,继而笑了。
“……没错。不是一位,是两位。”
这一刻,他想起自幼便立下豪言壮志的常以周。那个远在幽州的孩子,想必今时今日仍在追逐理想的路上前进,矢志不移吧?
他相信自己终将抵达终点。
他的友人亦是如此坚信着。
他们在各自的道路上坚定前行。
在医馆住过一夜,方先生便启程返乡。如今的他无需再担心人身安全,也不会有人阻拦他出入辽源城。他却依旧坚持离开。
一来辽源并非久留之地,方天王占了此处,朝廷必不干休,将来必成争端。而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还是远远避开的好。
二来方先生并非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家中尚有老母妻小殷殷期盼。从前他四处担任西席,固然是为养家,内心深处未必没有几分得遇伯乐而入仕的期盼。
入狱一遭,倒是绝了他的入仕之念。现下他最盼望的便是一家团聚,安度余生。
十月二十日,原本预定的出发日期次日,方先生离开辽源,与他一道离开的还有虞曼语。后者将负责照顾方老夫人的起居。
主动离开医馆是虞曼语的请求,而请她照顾方老夫人则是方先生为她提供的选择。
方先生虽是传统文人,却并非迂腐书生。得知虞曼语的经历后,他对这个与自己女儿年龄相当的小姑娘颇为同情。一旦没了靠山,这个小姑娘或许又会失去自由,看在越殊的份上,他不介意暂时帮她一把。将来她若寻到别的营生,大可离开方家。
至于虞曼语为何会选择离开医馆,说来与十月十九日这一天的“城中动乱”有关。
当时,越殊本是孤身前往县衙,禁不住周猎虎、张重光,王阿大与向豹四人的请求,索性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任务。只有王阿大被他留了下来,负责留守医馆。
只因当时的医馆中还有两个小乞儿与虞曼语这个弱女子,必须有人在此守护他们。
虞曼语明白这份苦心,因此她安安静静地呆在后院中,一心一意照顾生病的孩子。
可她的内心未尝没有焦灼。
短短半日于她而言,竟是无比漫长。这漫长的等待令她意识到,倘若自己厚颜无耻地留下来,加入这支队伍,甚至于将来随他们一起上路,她必然会成为累赘。一旦遇到危险,他们反而要分出战力保护她。
……试问这是报恩还是报仇?
夕阳西下,少年道人熟悉的身影踏着斜阳而来,与他一道离开的人一个也不曾少。
虞曼语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